蘇錦深,筑起銅墻鐵壁,躲在這盔甲后披荊斬棘,孤軍奮戰(zhàn)。陳致善,選擇依賴一切,以短暫的慰藉安撫自己。兩個人,如同孤獨的兩面,卻從一開始就交織在了一起。
這本是一個安定的時代,卻成長出最沒有安全感的一群人,以各自的方式,抵御洞悉生命后的種種無奈,在這紛繁復雜的世界中掙扎、成長。
繆愛倫,復旦大學管理學院本科畢業(yè),香港大學金融學碩士。金融行業(yè)從業(yè)者,沉迷文字,卻在數(shù)字游戲里討生活。
第一章沒有印記的人001
第二章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018
第三章關(guān)于跑步035
第四章玻璃彈珠的光054
第五章明朗關(guān)系的可能性074
第六章抑郁來襲,此城將傾094
第七章神的旨意114
第八章來自胃的擁抱134
第九章晨光漸明的白日155
第十章海頓《D大調(diào)奏鳴曲》176
第十一章原來我非不快樂195
第十二章黑暗盡頭的光213
略顯陰郁的筆調(diào)書寫青春成長之痛,文風自成一格
成長的困惑和陣痛,是每個個體必然要經(jīng)歷的過程,只是時間長短和程度不同而已。作為一部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本書出現(xiàn)的人物雖不多,但都頗具代表性。蘇錦深,安靜內(nèi)斂,與所有的人保持疏離感,頗有些強硬的味道,卻酷愛跑步,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非不快樂”;陳致善,幼年的痛楚蔓延到成年,陰郁,似與快樂無緣,卻癡迷讀詩;大衛(wèi)和黛西是執(zhí)著于愛戀的年輕人……本書的重點并不是情愛糾葛,而是成長歷程,多敏感的心理描寫。作者從女性的細膩視角出發(fā),用敏感的筆觸書寫了安全感缺失的一代青年成長之痛,文風自成一格,本書是難得的佳作。
在她祖母去世的那一年,蘇錦深以接近滿分的成績考入了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
她父母陪她去這所幾十公里以外的學校報到。棉被被壓得嚴嚴實實,捆扎得方方正正。涼鞋,洗臉盆,搪瓷飯碗,晾衣架,洗衣粉,換洗的衣物,零零星星的生活用品整齊有序地排列在行李箱里。常看的書,隨身聽和音樂卡帶裝了滿滿一書包。所謂生活,就這樣被連根拔起,打包裝裹在了兩個大箱子里。
柏油馬路軟綿綿的,幾乎快要融化。汽車開過,吐出一團黑色的尾氣,和熱烘烘的空氣夾雜在一起。他們隨著人潮擠上車,在售票員的催促聲中,將大件行李安放在司機后面的發(fā)動機箱上方。小的手提包擱在座位底下。后排的乘客把腳往前伸,踩在包上,印出幾個灰色腳印。她的母親看到了,蹲下身將包拿起,從口袋里取出手絹擦掉腳印,然后一直背在肩上直到下車。
九月,依然是盛夏里的酷熱天氣。他們都已經(jīng)大汗淋漓,衣服后背濕了一大片,貼在身上。到站,拖著沉重的行李下車。夾在人群里,互相推搡著涌到車門口,被一股分辨不清方向的力推出了車門。有人踩住了她母親的鞋后跟,她一個趔趄,總算穩(wěn)住了沒向前摔出,但剛走幾步就發(fā)現(xiàn)涼鞋的鞋帶斷了。
她拖著一只斷了鞋帶的涼鞋,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路。一行三人一路無語,默默負重走在烈日里。她也不作聲,只是越走越慢。他們走出一段,停下來等她,看到她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她才說,鞋帶斷了,不好走。
她父親停了下來說,那怎么辦。
他們兩個站在一堆行李旁邊,露出一籌莫展的神情。錦深看到馬路旁邊有一家鞋店,便提議進去買雙新鞋。她的母親猶豫了許久,終于說,要不進去看看吧。
他父親留下來看管行李。錦深陪她的母親去鞋店看鞋。這是一家路邊小鋪,玻璃柜架子上擺了幾排皮鞋,還有當季的涼鞋和拖鞋。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柜臺后面的椅子上看電視。臺式搖頭電風扇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不時吹來一陣熱騰騰的風。女人坐在柜臺后面,只露出脖子上面一段。她看到她們兩個人進去,站起身來問:“要買什么?”
即使站起身,她也只是比柜臺高了一點點。但比起坐著的時候,至少可以看到寬闊的肩膀和手臂上白花花的肉。錦深感覺自己被人用目光從頭到腳打量著。她母親在柜臺前猶疑了一陣,指著架子上的一雙涼鞋,試探著問:“這雙多少錢?”
女人拿起來看了看,回答道:“五十塊錢。”
“這么貴!”錦深的母親甚至都沒法掩飾一下自己的吃驚。
柜臺后面的女人似乎習慣了面對這種驚詫。她懶得分辯,把鞋子放下,說:“就是這個價。要便宜的也有。喏,這雙只要二十五,最便宜的了?!?p/>
錦深的母親接過便宜的那雙仔細端詳了一陣,皺起眉頭說:“這個看上去質(zhì)量也太差了,還要賣二十五?”
賣鞋的女人感覺到被冒犯了,從鼻子里發(fā)出聲音似的拉高了聲調(diào)說:“一分價錢一分貨呀?!?p/>
錦深只是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等著,不知道這種猶疑的局面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她看著這兩個年紀相若的女人在進行某種程度的角力。但她保持置身事外。不知道從哪個年紀開始,她就選擇從周圍這些紛繁世俗中抽離出來。不追逐利益,不偏袒任何一方。轉(zhuǎn)而尊重公平交易的原則,各取所需。
女人不時用余光瞟幾眼錦深,期待著她會搭一下腔,好讓這個討價還價得以以某種形式進行。但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觀望,如同站在畫面外看一出電視劇的場景般。交易最終在一種不甚爽朗的膠著里完成,互相都沒有達成目的的喜悅,反而是不情愿的妥協(xié)和無奈里做出了犧牲而產(chǎn)生的憤懣。
但這一切都與錦深無關(guān)。即使在路上,她的母親依然絮絮叨叨地埋怨著這雙鞋子買得太貴,一定是被那個賣鞋女人賺走了不少錢。錦深的父親和她都不出聲。在這方面,其實錦深和她父親有一些相似之處。
轉(zhuǎn)了三趟車,他們終于到達了學校。離開學還有幾天,校門口擠滿了來報到的新生和家長。
校門口的馬路兩邊停滿了車,只留出中間一條狹窄的過道。學校的門衛(wèi)保安拿了個哨子一邊吹,一邊扯直了嗓子指揮進出的車輛。尖銳的哨子聲一出現(xiàn),旋即就消融在煩躁的汽車喇叭聲和眾人的喧鬧聲里。
拎著大包小包沉重行李的,都是滿頭大汗的中年人,神情焦灼關(guān)切。旁邊跟著的十幾歲少男少女,卻是躍躍欲試的輕松神情。報到處的工作人員粗魯?shù)暮艉戎鴣y作一團的中年人們遵守報到的流程。這些茫然的中年人擠在一個又一個的隊伍里,前胸貼后背地排著隊,深怕一有空隙就有人進來插隊。
終于辦完所有手續(xù),錦深的父親去最后一個隊伍準備付錢。辦公樓底臨時放置了一張課桌,桌子邊緣油漆也已經(jīng)脫落。一個干瘦戴眼鏡的女人負責收錢。她神情漠然地看著桌子對面的人從包里取出一沓現(xiàn)金,一張一張認真數(shù)過后遞過來,接過錢放入一邊的驗鈔機,然后啪一下在單據(jù)上蓋章。她漫不經(jīng)心重復操作著同樣的流程,也不和人交流,似乎不具備人的情感,只是一個收錢的工具。
錦深看著父親從包里取出一個信封,里邊是一小疊嶄新的鈔票。戴眼鏡的女人連眼皮也懶得抬一下,接過錢開始數(shù)。數(shù)到一半,旁邊走過來一個有點駝背的男人,穿一件短袖襯衫,褲子皮帶提得很高,快要到胸部。胸前別著一個牌子,也是學校的員工。他用輕佻的口氣和她打招呼說,今天忙死了吧。
戴眼鏡的女人木然的表情和渙散的目光突然之間一掃而空,刻板的臉孔突然生動起來,這種急劇的變化帶來一種夸張的效果,包含著過分的熱情。他們開始熱烈地攀談起來,抱怨今年學生多了很多,人手不夠,又設(shè)想著未來繁忙的工作,就又多了一層惺惺相惜。她手里還抓著錦深的父親交過去的一疊鈔票,隨著興高采烈揮舞的手臂,在空中飛舞。簇擁著排在課桌前的家長們焦急地頻頻引頸張望,但他們的談話興致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錦深的父親望著這兩個在熱烈交談中的人,幾次欲言又止。有一次,他的目光似乎和那個女人偶爾飄來的目光快碰上了,他剛想張口,她已經(jīng)迅速將眼神又再次投回到交談對象的身上。那只是一次眼球的物理運動,所投射衍生的目光不具備信息交換的功能。幾乎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隔在這張破舊的課桌前,將她和他們完全隔離開。他們的肆無忌憚的交談里帶有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一半是情真意切的投入,另一半是在別人注視下的賣力表演,借著這份熱切,讓人沒有勇氣去打斷他們。
沒有一個人出聲。排在隊伍里的人只是帶著一絲僥幸和期盼在等待。這些在其他地方暴躁粗魯毫無耐心的中年人,如今像被鎮(zhèn)壓的俘虜般,毫無反抗之心。
她的母親神情緊張地站在行李旁邊等候,不時左顧右盼。著短袖襯衫的男人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職責,結(jié)束了無休止的對話。戴眼鏡的女人微笑著和他告別,重新低頭開始數(shù)錢。低頭的一瞬間,笑容凝結(jié),嘴角的弧度從上揚變成向下,鏡片后面的眼睛失卻了先前的光芒,變回低垂的射燈。她數(shù)完錢,在收據(jù)上蓋章,撕下第一頁甩出桌面。不知哪里吹來一陣風,薄薄一張收據(jù)被風吹落地上。錦深的父親急忙蹲下身去撿,收據(jù)在地上隨著風又向前飄,他蹲在地上匆忙撲向前。
錦深略微有些失望。她曾經(jīng)有過一絲的幻想,希望這幾十公里之外的新環(huán)境會區(qū)別于小鎮(zhèn)上那種市井喧鬧。但好像這種喧鬧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存在,無論在哪里,只要有人,就會如影隨形。每一個人,似乎都逃不開這宿命般的卑微,吵吵嚷嚷又茍且地生活著。
有一個穿白色T恤衫的男生蹲了下來,一把抓住了還在地上飛撲的薄紙,遞給了錦深的父親。錦深的父親感激地向他道謝。他站起身,是一個高大的男孩子,足足高了錦深的父親一個頭。
“陸然,來,我們?nèi)ズ湍銈凕S老師打個招呼。”
男孩聽到他母親的呼喚,順從地走了過去。
錦深的父親終于辦完了所有的手續(xù),拿著蓋完章的收據(jù)走了過來。他看著穿白色T恤衫的男生離去的背影贊嘆道,這里的學生真是有禮貌。
報到完是給新生和家長召開的大會。經(jīng)過漫長報到手續(xù)的家長和學生都已經(jīng)露出些許疲態(tài),坐在大禮堂里聽臺上的人拿著話筒講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不免開始交頭接耳。這些中年人似乎都具有與周圍人迅速達成某種共識繼而交換信息的能力。大會之后是每個班級的見面會。幾十個人擠在一間教室里,一個頭發(fā)花白五六十歲的男人是他們的班主任。教室里的人都帶著某種虔誠的眼神看著這個站在講臺上的男人,似乎命運將會被交予這個男人的手中。
他在簡短的講話后,開始走下講臺和學生家長交談。他走到錦深的父母面前時,她的母親極度誠惶誠恐,想要盡力作出熱切的樣子,卻又不知如何可以自若地交談,雙手不自然地揉搓著。但似乎也沒有人在意。這些懷著驕傲和殷切期盼的家長,不是畏畏縮縮就是貿(mào)然突進。錦深帶著略微靦腆的笑容和他打招呼,但之后的談話就有些干澀,無非是詢問一些基本信息。錦深的父母都沒有將話題引入一個更豐富層次的能力,錦深只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她的沉默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倒更像是獨自安好在一個完整的世界里,讓人不好意思打擾。
像錦深這般成績優(yōu)異又品行良好的學生,本應(yīng)是學校老師的寵兒。但她已經(jīng)掌握了某種分寸去把握一個適當?shù)木嚯x,她不想成為誰的寵兒,被寄予厚望,或承擔某種職責。她的優(yōu)秀是她的保護傘,讓她得以保有自由和尊嚴,僅此而已。
教過她的老師提起她,首先想到的是,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學生??墒且簿腿绱?,再沒有更多可以描述或回憶的東西。她的優(yōu)秀,似乎理所當然,可是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他們一開始就被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就好像一棵樹,成長的過程只是接受自然的陽光雨水,而非精心的灌溉。她也不去扮演什么心腹之類的角色,或者讓人將她作為一個正面教材教育其他學生。她的自律里有我行我素的氣質(zhì),讓人覺得無法效仿。
就是在這亂哄哄的新生見面會上,蘇錦深第一次遇到了陸然。
十五六歲的少年,通常有著青春期特有的狀態(tài),因為青春痘逐漸消退而坑坑洼洼的臉,稀稀落落的剛硬的胡渣,鼻梁上往往架著厚厚的眼鏡,常年埋頭讀書而略顯老成的體態(tài),在從男孩到男人過渡的敏感階段里往往挾帶某種猥瑣。但這都不是陸然。他像一道明媚的光,溫和從容。她也看到了他的母親,他的豁然開朗的美好基因的源泉。
她穿著一絲不茍的絲質(zhì)襯衫和長裙,挽著黑色的手提包。和周圍的家長聊天,也是公平親切,對別人的話題保有適當?shù)呐d趣,總能找到可以讓雙方舒服對話的切入點。她轉(zhuǎn)身看到了錦深的父母,也就自然地攀談起來。她的父母只是順著她的話題回應(yīng),卻好像也變得健談起來。
她似乎看到了一種明朗關(guān)系的可能性。在這優(yōu)雅從容的外表下對于外在事物的溫和態(tài)度。
在學校里,他們彼此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即便有些許小小的個性,依然是受歡迎的學生。錦深獨立的氣質(zhì)和偶爾的沉默,不但沒有成為交際的阻礙,在這個人人外向激進的學校里,反而被視作一種美好的品質(zhì)。她總是帶著微笑,即便是在沉默的時候。這種羞澀樸素的性格填補了周圍的張揚,她和她的小圈子配合得天衣無縫。
雖然這是一所風氣開放的學校,但是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依然自動劃清界限。雙方的接觸,多半是彬彬有禮點到為止,很難說建立友誼之類比較堅固的關(guān)系。
但是陸然和蘇錦深成為了朋友。哪怕他們平時都和自己的小圈子在一起。錦深有幾個要好的女同學,總是一起吃飯,一起回宿舍。陸然家離學校很近,放學后就跟幾個男生一起踩單車回家。有時在操場上打籃球,打完球幾個男生把外套甩在肩上吵吵鬧鬧地帶著一身臭汗回教室。這兩撥人在同一個教室里,井水不犯河水。
他們兩個人就莫名其妙地彼此走近了。沒有什么緣由或?qū)Щ鹁€,好像從一開始就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一樣。雖然他們周圍圍繞著一群人,但是他們都知道,只有彼此才是真正可以稱為朋友的人。
他們一起在實驗室里做物理化學的實驗。把各種化學試劑放入試管等待化學反應(yīng)。將彈簧秤拖著裝有砝碼的小車走,一邊認真記錄著彈簧秤的讀數(shù)。也不需要很多語言的溝通,心照不宣地合作完成。
下午放學后,錦深會在圖書館看書做功課,陸然坐在她斜對面,翻看各種攝影雜志。夕陽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在書桌上投射一片亮晃晃的光。光暈照在頭發(fā)上,在發(fā)尖閃爍著晶瑩的光。年輕肆意的晃眼的光。他們各自低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自知這歲月的光躍動在年輕的發(fā)尖所構(gòu)成的靜謐而剛健的美。
有的時候他忍不住和錦深分享看到的絕美的攝影圖片。他將雜志調(diào)轉(zhuǎn)過來,推到錦深面前,蓋住她的習題書。她看到色彩分明畫面飽滿的攝影圖片,《國家地理》雜志上邊遠小鎮(zhèn)的異域風光,或是棱角峻峭情緒濃郁的人物特寫。他總是折服于這些視覺沖擊強烈、效果震撼的圖片。
陸然對攝影記者的工作充滿了向往。他有一臺相機,手動調(diào)節(jié)光圈快門。他也愛研究各種攝影技巧,周末的時候背著相機在公園或街頭拍一些風景照。舊式的膠卷相機,每拍一張都需要極其審慎。他將沖洗出來的相片拿給錦深看。陽光下的草地,花瓣上的露珠,在街邊路口停下來等紅燈的騎自行車的人,賣饅頭的小販……
“很好啊?!卞\深說。她真的是這么覺得。無論是風景照還是人物照,都是樸實的自然的,隨處可見卻又幾乎被忽略的場景,在鏡頭下被截取出來,與周圍的環(huán)境脫離之后,反而有種俗世的厚重質(zhì)感。
“無論我有多么高超的攝影技巧,都只能拍出這般平庸景象?!标懭挥行┚趩?。他追求的是遼闊壯美,而非這些細微平淡的畫面。
“我想做一個攝影記者。去遠方。只有遠方才有那樣壯闊的風景?!标懭徽f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動著光。
“錦深,你將來想做什么?”
將來,錦深不知該如何回答。未來似乎有無限的可能性,可是又幾乎無從選擇。她好像從來沒有強烈的偏好,或?qū)δ承┦挛锏目是?。如果真有所謂想要的東西,那也是寬泛而無具體定義的。與其說想要,更確切地說,只是一種應(yīng)該達到的不被討厭的狀態(tài)。比如說,一份體面的工作,可以自由支配的財力,如此而已。
“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獨立而隨意的生活吧。不被人打擾,不被過分關(guān)注。安靜自在。”她說。
陸然看著他。她看到他眼睛里有清澈小溪般亮閃閃的東西。他笑了,說:“錦深,所謂獨立和隨意的生活,也要依附一些具體而實質(zhì)的事物。所有生活的狀態(tài)最后都是落在實處的,比如你住的房子,從事的工作。”
“這些,都是生活狀態(tài)的延伸和折射,而非生活本身?!卞\深說,“我似乎對具體的事物缺乏真正的熱情。工作的內(nèi)容本身對我而言并無區(qū)別。到目前為止,我一次也沒有憧憬過未來可以做的某種職業(yè)。”
“陸然,”錦深一手托住臉,微微側(cè)過頭問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成為攝影記者于你而言?”
陸然思考了幾秒種,看著自己手中不甚滿意的習作說:“幻想自己拿著相機在冰川雪原,或者對著穿戴華麗的深山里少數(shù)民族的少年,這些場景通過我的眼睛我的鏡頭變成畫面給別人看,想到就會熱血沸騰。這是我想做的事情,強烈地渴求和期待的事情。這種吸引力,就好像是一塊強烈的磁石所散發(fā)的力量,你會被吸引,完全無力招架?!?p/>
他轉(zhuǎn)頭沖她微笑:“錦深,你肯定也會有喜歡的事情。或許只是未發(fā)現(xiàn)而已?!?p/>
圖書館墻壁上掛著的時鐘指針指向了五點。錦深合上書本,將一摞習題書整齊疊放在書桌上,站起身來準備去跑步。
如果真有所謂喜歡的事情,那可能就是跑步吧。但并非如陸然所說,是那種強烈的渴求和吸引的感覺,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跑步對于錦深而言,是身體的一種本能需要,就像喝水,睡眠。
跑步是一個自我療愈的過程。所有的郁結(jié)都隨著奔跑的腳步消散在了空氣里。肉體承受的壓力總是直截了當主宰其他的情緒,讓肉體的感受覆蓋心里的感受。比較起來,肉體的感受雖然強烈,但是膚淺迅疾,足以沖刷走微妙的酸澀的無孔不入的內(nèi)心的各種惶恐無奈。
錦深一邊跑步,一邊想陸然剛才說的話。無力招架的吸引力,應(yīng)該是天生具有的某種聯(lián)結(jié)。如若相遇,必然知道。
可是,然后呢?就這樣不經(jīng)思索不由自主地被吸附,其中的喜悅可以支撐多久呢?依賴外在事物產(chǎn)生的欣喜,又有多堅固呢?無所謂喜歡與否的隨意選擇,和被動的吸引,本質(zhì)上也沒什么區(qū)別吧。
錦深決定放棄繼續(xù)思考,而是轉(zhuǎn)而專注于跑步。風拂過臉頰,汗水隨著額頭慢慢滑下來,脖頸上、手臂上滲出的汗珠在跑動的節(jié)奏中滴落。周圍很安靜。白天成群結(jié)隊的學生不知道消散在了哪個角落里。全世界,似乎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聲。
每天的這個時候,錦深才感覺自己是完全屬于自己的。沒有其他人,沒有規(guī)則標準,沒有評判。她所要處理的,只是自己的肉身所承擔的體能的挑戰(zhàn)這一簡單原始的問題。
因為這一習慣,錦深似乎樹立了嚴謹自律的形象。以至于她和陸然的親密關(guān)系在眾人看來也是正當和嚴肅的,遠非十幾歲少年間輕佻懵懂的感情。
錦深甚至去過陸然家里幾次。他們并排騎著單車在路上,混雜在下班的人潮中。陸然家離學校不遠,騎自行車的話,也就二十分鐘左右的距離。經(jīng)過一座橋的時候,陸然說,等一下。然后他停了下來,坐在自行車座椅上,雙腳撐在地上,從斜挎的書包里拿出一個蘋果,用力地扔向河中。蘋果在空中呈現(xiàn)一個完美的拋物線,在遠處水面上無聲地濺起些水花,沉沒下去。
“我母親每天都給我一個蘋果帶去學校吃。但是我討厭吃蘋果。我跟她說過,她從來不記得,也不能理解?!标懭徽f這些話的時候沒有看向錦深,只是低頭把書包的搭扣扣好。
錦深沒有說話。兩個人繼續(xù)騎車。
陸然的父母不在家。房子顯得很大。進口玄關(guān)處擺放著一束假花??蛷d里是全套深色的家具,玻璃櫥柜里擺滿了精裝版的各種書籍。書脊上鑲著金晃晃的邊。房間門都是關(guān)著的。陸然扔下書包,從房間里拿出一堆DVD,是他收集的各種英文電影。
他一張張遞給錦深。錦深閱讀背面的電影簡介時,陸然就在一旁補充電影的特點。兩個人挑定電影,坐在客廳里開始看。燈光暗淡,有點像在電影院里,黑蒙蒙的。有時出現(xiàn)好笑的場景,兩個人不約而同笑出聲。但大部分時間,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也有曖昧的鏡頭出現(xiàn),這個時候門外的動靜會讓錦深特別緊張,擔心陸然的父母在這個時候突然回來。錦深想到這點,就感覺自己好像處于某種禁忌的邊緣。
他們看過很多電影。固執(zhí)地奔跑的阿甘,《肖申克的救贖》,還有《畢業(yè)生》。年輕的達斯汀•霍夫曼,戴著潛水眼鏡潛入游泳池,在寂靜水下張望水面上的世界。他們在泳池邊向他揮手微笑,他的優(yōu)雅富裕的父母和他們中產(chǎn)階級的朋友們。他站在泳池底,渾濁的藍色的水,扭曲了視覺畫面。還沒有變老的達斯汀•霍夫曼有著俊俏的臉龐,憂郁和迷茫的眼神。鏡頭的交換里傳遞著強烈的虛無和焦灼的情緒。錦深滿腦子都是這惶恐的眼神,一動不動地躲在水底。
夜里她走出陸然的家,一個人在路燈下騎車。耳畔不停地回旋著電影的插曲。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遠處的霓虹燈劃破了路燈下的夜的寂靜。她加快了騎車的速度,但似乎怎么也走不出這首歌所制造的憂傷無望的氛圍。她感覺像是被逼入了一個角落,終于要回頭直面黑暗。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我又來找你聊天了。
然后她想起了陸然,他的干靜的短發(fā),明亮的眼神。他就像一道強烈的光束,在他自己的黑夜里,照亮了別人的白天。
“錦深!”在她跑步的時候陸然站在跑道一側(cè)朝她揮手,“今晚獅子座流星雨,我們一起看?!?p/>
陸然對很多事情都有著濃厚的興趣。有的時候,錦深覺得只有像他這樣得天獨厚的人,才能保有這份天真熱情。她是需要努力才能獲取想要的東西的。很多時候,即使努力,也未必能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在同一個起點上。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世間所謂公平的殘酷法則。但是陸然的熱情洋溢有很強的感染力。錦深忍不住跟在他后面,追逐他那個繽紛絢爛的世界。
他們一群人在初秋夜涼如水的凌晨開始等候,天空黑得像無邊無際的幕布。偶爾有亮晶晶的微弱的光閃現(xiàn),眾人發(fā)出雀躍的驚呼,繼而發(fā)現(xiàn)這只是遠處天際夜航的飛機的燈光,而非流星。凌晨三點,云層厚重,將黑色的天空完全擋住。有人開始失望地離去。屋頂稀稀落落只剩下幾個學生。錦深不覺得特別困,但是濃厚的寒意讓她微微發(fā)顫。陸然有些沮喪。他帶了相機,問學校借了天文望遠鏡,這或許是他可以攝取到的最為壯觀的場景了。
凌晨四點,就在眾人都已經(jīng)想要放棄的時候,云層被風吹散。天空變成墨藍。然后,一兩道光在天空劃過,接下來更多,突然之間,一道道光的軌跡,像煙花般出現(xiàn)在天空。所有人驚呼起來,望著天空,陸然甚至都忘記了拍照。
快許愿!有人雙手合十閉目許愿。陸然慌忙架起相機開始拍照。錦深什么都沒有做,站在屋頂望著這一道道如噴泉之水般劃過天際的光。這就是在漫長黑夜里期待的景觀嗎?她問自己。
中學時代的最后一個秋天,學校組織去郊游。雖然是最好的中學,高考依然是橫亙在前方的一道坎,需要收拾心情嚴陣以待。在步入嚴肅沉重的備考階段之前,這次旅行頗有些告別的意味。
長途汽車開了將近四五個小時,終于來到了碧綠蒼翠的山間。這個離上海不遠的小城以竹林著稱。山腳下是一排排兩三層樓高的民宿。白色的墻壁,整齊劃一的窗戶。屋頂上豎著××旅館的招牌。旅館房間還帶有學校宿舍的風格,每間房間里擺放著三張簡單的單人床。
學生們提著自己的行李一哄而散涌入房間。錦深脫了鞋子,仰躺在床上。坐了幾個小時的汽車,腳底板有些腫脹,躺在硬邦邦的單人床上,身體像是要無限地沉下去似的。從窗口望出去,是綿延不絕的山峰。雖然已經(jīng)初秋,但滿山依然是深淺不一的綠。除了竹子,也夾雜著其他樹木,風吹過時兀自按照自己的幅度擺動。安頓完畢后的午餐就在旅館底樓的餐廳。餐廳里擺放著十來張大圓桌。桌上是幾只不銹鋼面盆,粗放地裝著飯菜和湯。餐廳墻壁上掛著幾幅頗為清雅的竹畫,落款是板橋鄭燮,鑲在紅色邊框的玻璃畫框內(nèi)。另一邊的墻壁上掛著一臺大電視機,轟隆隆地播放著幾年前的港產(chǎn)劇。
學生們的嬉鬧聲和鍋碗碰撞的聲音完全將電視的聲音覆蓋。這個郊外小旅館的餐廳和學校的食堂幾乎沒有分別,同樣是粗糙的食物、嘈雜的環(huán)境,充斥著無論在哪里都精力旺盛的年輕人。
清晨被一陣狗吠吵醒。站在窗邊,將窗簾拉出一條長長的縫隙看窗外,天色已經(jīng)大亮,路上零星幾個路人,應(yīng)該是周圍店家的人,早起開始一天的忙碌。似乎是一絲風都沒有,山上竹林里的每一個葉端都保持著一種靜態(tài)的張力。錦深想到了餐廳里那幾幅竹畫,線條簡潔,但全然是這種蒼勁的味道。
房間里其他人還在熟睡。錦深輕聲去洗手間洗漱,換上衣服走出房間,完全沒有驚動別人。
樓下,老板娘坐在路口的石板上洗衣服。旅館的老板是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個子矮小但力大無窮,忙碌地將一箱箱食物飲料從小貨車里搬進屋內(nèi)。錦深走出門,他朝錦深靦腆地笑了笑,露出滿口黃牙。
一條黃色的土狗趴在地上,看到錦深,起身試圖靠近她。它帶著怯懦和好奇,將脖子伸長,一邊嗅著前方的味道一邊向錦深靠近。
旅館老板看到了,朝地上狠狠跺了一腳,沖著狗呵斥,去!土狗向后退了幾步,隨即轉(zhuǎn)身又回到了原來的位子趴下。
錦深并不怕狗。這些場景有莫名的親切感,好像她天生就屬于這樣的地方。她很小的時候養(yǎng)過一條狗,也是這種毛色發(fā)黃的土狗。她曾摟住它,帶著它奔跑,偷偷在飯桌上將一塊排骨塞到桌底給它吃。她常常望著它的眼睛和它說話,這時它就靜靜地趴在那里望著她。她相信他們之間心意相通,超越語言的界限。
學生們陸續(xù)起床,寧靜的清晨漸漸消散。他們今天安排的活動有爬山和參觀幾個古跡,安排得滿滿當當?shù)穆眯芯€路,需要一早整裝出發(fā)。接近傍晚的時候,他們才回到了旅館。
一整天的活動結(jié)束后大家都有些疲態(tài)。雖然依舊是吵吵鬧鬧的聲音,但已經(jīng)沒有了清晨出發(fā)時的雀躍。九點多,錦深躺在床上看書,陸然倚在門口探頭張望。他邀請她一起去旅館后面的樹叢里看螢火蟲。她起身穿好外套走出房間,陸然背著相機和她走下樓。出門的時候,老板娘在門口的柜臺上算賬,陸然沖她點點頭,走出了旅館的大門。
他說:“我昨晚看到了樹林中星星點點的微弱的光。用長鏡頭拍,光的軌跡會被遺留下來,就像流星一樣。”
天空漆黑一片,附近旅館的燈光依然亮著,山就像是巨大的沉默的黑洞,看不到任何亮光。錦深說:“你需要在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螢火蟲的光。這里燈光太耀眼,我們走進去一些。”
他們摸黑沿著石板路往前走,世俗的聲音漸漸消去,樹林里有各種微弱的復雜的聲音,樹葉被風吹過的摩挲,蟲鳴鳥叫,偶爾有不知名的動物發(fā)出尖銳叫聲。錦深握緊陸然的手,他的手掌幾乎可以將她的手完全裹住。她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和被緊緊握住的力量。
風聲變得更大,有重物撞擊般噗噗的聲音。他們才意識到下起了大雨。夜雨突如其來,陸然脫下外套裹住相機,拖著錦深往回走。夜色濃得像霧一樣,他們幾乎看不清腳下的路。旅館的燈光在遠處隱約可見,蜿蜒的石板路卻像是迷宮,怎么也走不到對的方向。
他們倉皇狼狽地疾走了一段,看到一個很小的涼亭,進去躲雨。涼亭小得只能勉強容納兩個人。他們倚著一根柱子席地坐下。雨依然從四面八方飄進來。他們緊靠在一起。她能感覺到他肋骨隨著呼吸的起伏。
“錦深,你害怕嗎?”他問。
“未知的事情不會令我恐懼。”錦深說,“我們只是在夜里,如此而已?!?p/>
他說:“我經(jīng)常會感到害怕。我的父母關(guān)系不好。他們時常吵架,用最不堪入耳的話互相辱罵對方,但是卻又在外人面前扮演出一副模范夫妻的樣子。他們的人生,似乎就是為了扮演完美的人生給別人看,卻放棄了自己。我害怕變成像他們一樣的人。”
“我們都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就好像我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人生。”錦深說。
“錦深,我喜歡你。從一開始我就看到你和別人不一樣。你似乎隨時可以從這個世俗的游戲規(guī)則里全身而退。”
他們衣服頭發(fā)都已經(jīng)被雨淋得濕透了,但是能感覺彼此身體的熱度。錦深轉(zhuǎn)過頭,看到陸然望著她的眼睛,像一只柔軟的受傷的幼獸。她湊近他,閉上眼睛,將臉貼過去,觸碰到他冰冷的嘴唇。他呼吸粗重地吻她?;秀遍g,她感到有一道強光劃破這濃重的黑夜。睜開眼,一道手電筒的光射過來。她抬起手遮擋強光,看到手電筒背后的那個黑影,是旅館滿口黃牙的老板。身后還有學校的老師。
他們被找到的這個場景以各種版本在學校流傳。雖然一直標榜風氣開放,但足以成為保守的優(yōu)等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他們的父母被請到了學校談話。錦深的父親垂著頭站在一邊,羞愧和震驚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陸然的母親從頭至尾都沒有看過錦深和她父親一眼。她冷冷地說:“陸然為這件事情接受處分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jīng)在為他申請美國的學校,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而毀了他的前途。他只是經(jīng)受不住誘惑的受害者。”
誘惑。錦深感覺所有的血液往上涌,面紅耳赤,心驚肉跳。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陸然的母親,優(yōu)雅的面具被現(xiàn)實撕裂后原來更加殘酷。
學校幾方僵持不下。小小的會議室里充斥著各種聳人聽聞的字眼。然后,陸然垂著頭輕輕地說:“是她先吻我的?!?p/>
她忽然想到了和陸然坐在一起看的電影《畢業(yè)生》,男主角本帶著婚禮上的新娘跑出教堂跳上一輛不知開往何處的巴士。鏡頭結(jié)尾的時候他們眼神里不再是歡樂而是更深的迷惘。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終變成了他父母的樣子。
他們的事最終還是在陸然母親的作用下以最輕的方式處理了。她的父親獨自坐上了回家的汽車。周末,她一個人躺在宿舍單人床上望著天花板,檢視自己在這段關(guān)系中的失敗之處是心存希望。如果不對他人寄予希望,也就不會失望。她把建立一種干凈明朗關(guān)系的愿望構(gòu)筑在了別人身上。其實每個人都在千瘡百孔的生活里,只是有人懂得掩飾,有人任其暴露在外而已。
她決心做回自己。她已經(jīng)證實了這個世界的原本面目,無須再做無謂徒勞。窗外還下著大雨。她起身出去跑步。
——第五章明朗關(guān)系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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