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撞音
二叔是家族里唯一參加過唐山大地震救助工作的人，他給我講了一個當年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
當年，有個年輕人叫劉靖宇，在水泥廠上班，是個不折不扣的壞種，上班吊兒郎當不說，還專門揀老實人捏。而廠里最老實的就要屬王國華了，他工作勤勤懇懇，話不多說，是個悶葫蘆。一開會， 領導準保表揚王國華，批評劉靖宇。因此劉靖宇對王國華恨之入骨， 經(jīng)常想方設法地欺負他，比如給他的自行車放氣啊，偷偷摸摸往他家扔磚頭啊。王國華知道是劉靖宇干的，可他敢怒不敢言，像劉靖宇這種潑皮，就連領導都怵他三分，何況自己？沒法子，平時只好躲著他走，盡量離他遠點。
這天，劉靖宇又因為遲到受到領導批評，還扣發(fā)了當月獎金， 王國華卻拿了當月的全勤獎。下班后，劉靖宇坐在家里喝悶酒， 越想越憋屈，便想到了王國華這個軟柿子：對，得想法子整治他一下，出出胸中這口惡氣。
當時青工住的都是單身筒子樓，王國華正好住在劉靖宇的樓
上。劉靖宇瞟了一眼天花板，有了主意。他抄起地上的拖把，沖著樓頂，“咚咚咚”就是幾下。劉靖宇知道，王國華有失眠的毛病，最怕響動。今天如果他下來質(zhì)問，自己就是沒碴兒，也要找個碴兒， 跟他干一場，最好吵得他一宿不睡，讓他明天上班遲到，下個月的全勤獎也黃了。
可敲打了老半天，樓上沒有反應，劉靖宇鉚足了勁，又“咚咚咚”狠戳了一陣子，上面還是沒有動靜。劉靖宇心想，我就不信你能憋得住，于是每隔一段時間，劉靖宇就“咚咚咚”地來幾下，一直到十二點多，樓上還沒動靜。劉靖宇也累了，借著酒勁，昏沉沉地睡著了。
就在這天的凌晨3 時42 分53.8 秒，唐山爆發(fā)了那場大地震。當劉靖宇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腰部以下，已被厚厚的樓板壓住了，想動，那是萬難。幾十米厚的樓板下，死一樣的寂靜，呼救無濟于事， 傷口正在滴血，生命就在這一點一滴中流逝……劉靖宇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完了、沒救了，對死亡的恐懼籠罩了他的整個心靈。
就在這時，突然，從劉靖宇上面的樓板上，傳來了“咚咚”兩聲，劉靖宇趕緊用力敲著頭上的樓板，“咚咚”地回應著。上面又傳來“咚咚、咚咚”的響動。是王國華，他還活著！他在跟自己打招呼！ 在這樣的時刻，這一點點聲音對于近乎絕望的劉靖宇來說，是多么可貴??！
聲音就這樣通過樓板傳遞著。
敲著敲著，劉靖宇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開始反省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劉靖宇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樓上的王國華，他是個好人，就因為他比自己好，自己就那樣對他，是嫉妒蒙住了自己的雙眼。在這危難的時候，唯一能給自己一
點生的希望的，還是這個自己最對不住的人。
每敲一次，劉靖宇就想起自己對王國華做過的一件壞事。等他把對不住王國華的事都想完，聲音還在傳遞著，樓上敲幾下，樓下便回應幾下；樓下敲幾下，樓上又傳來幾下……
劉靖宇暗暗發(fā)誓，如果自己能活著出去，一定要對王國華說一聲“對不起”，一定要改過自新。于是，劉靖宇盡量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慢慢的，在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信念，一定要留著一口氣見到王國華，只為了那聲“對不起”。他默默叨念著：“王國華啊王國華，你我都要挺住??！”
三天后，樓上的聲音漸漸少了，劉靖宇拼命地敲，使勁地喊： “王國華，你不能死啊，我還沒對你說對不起呢！”可過了不久，索性連一聲回應也沒了。沒有了這“咚咚”聲，劉靖宇感到了死亡的臨近，他用盡力氣猛敲了一陣子后，閉上了眼睛，靜靜地等著死亡的來臨。沒有了求生信念的支撐，劉靖宇很快變得意識模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救援的人終于來了，隨著上面的樓板被吊起， 劉靖宇昏昏沉沉地感到，自己是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夜色中被救起的。當他再次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安排在臨時醫(yī)院的一個單間里，這在當時可是一種高規(guī)格的待遇。他清醒后問的第一句話就是：“王國華老哥怎么樣了？”護士冷冷地說：“他在別處?！比缓?， 再也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幾天后，一個干部模樣的人來到劉靖宇的病床前，他審視了劉靖宇一會兒，終于沉著臉開口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壞事，老實交代！”劉靖宇愣了一下，一一說出了自己過去的種種劣跡，干部模樣的人搖搖頭，沉思了片刻，單刀直入地問：“你主要交代一下，你對樓上的王國華做過什么？”劉靖宇想到地震那天晚上自己干的損
事，便如實說了，可干部還是不滿意。劉靖宇有些不耐煩了，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就把王國華叫來，現(xiàn)在我只想對王國華說聲對不起，沒有他的鼓勵，我也許早就死了。”
干部模樣的人仔細打量了劉靖宇一番，似乎相信了他的話，慢吞吞地說：“王國華已經(jīng)死了，他在臨死前還救了你，用自己的血在樓板上寫下了：下面的人還沒死。救援的人看到這幾個字，才連夜冒雨挖掘的。以后，你可要好好做人??！”
二十年后，劉靖宇成了市里有名的企業(yè)家，他經(jīng)常向身邊的人講述這個當年的故事，他說，是王國華讓他學會了做人，沒有王國華，就沒有他劉靖宇的今天。
但劉靖宇不知道的是，當年那位干部保守了一個秘密。
當年，隨著救援工作的持續(xù)進行，救援隊的工作人員都已經(jīng)極度疲倦，救援進行到第五天的時候，人們對還能在廢墟中發(fā)現(xiàn)幸存者已不抱什么希望。清理到水泥廠職工宿舍樓的三樓時，天已經(jīng)黑了，空中還飄起了細雨，大家準備清理完三樓就休息，明天再繼續(xù)清理。這時，有人掀開一塊樓板，大叫一聲：“有人！”大家過去一看，只見一個男人趴在地板上，雙手都磕出了血，模糊一片，可以想見他當時的絕望心情。醫(yī)生過去檢查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
人們用鐵锨把這男人翻了個個兒，正想合力把他扔到運尸車上去，突然，又有人叫起來：“這里有血書！”人們湊過去一看，只見那塊地板上用血寫下了幾個大字：“老天不公！下面的壞人怎么還不死！”
“下面還有人，快挖！”二樓的頂樓板被慢慢移開了，劉靖宇就這樣得救了。上面的那個男人自然就是王國華，如果沒有王國華留下的那幾個字，劉靖宇起碼要等到第二天才會被發(fā)現(xiàn)，而他能不能
挺到那時候，可就很難說了。當時，人們的警惕性都很高，大家都以為劉靖宇做了多大壞事，便對他實行了就醫(yī)監(jiān)控。
據(jù)醫(yī)生講，其實王國華的傷還不如劉靖宇的重，他本可以活下來的，但他卻死了，是絕望和怨恨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而劉靖宇，因為要說那聲“對不起”，卻活了下來，并因為那位干部善意地隱瞞了一個“壞”字，因為對王國華的美麗誤解，始終對生活滿懷感激……
孝心不打折
這天，一個小伙子走進了富麗堂皇的乾隆大酒店。小伙子雖然穿的是西服，可里面的襯衫卻是皺皺巴巴的。他的手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干粗活的打工仔。他在一樓轉(zhuǎn)了一圈后，直奔二樓的貴賓部， 貴賓部全是酒店里最高級的雅間，來的大多是有錢的主。
貴賓部的女服務員于秀麗趕緊迎上去，攔住他說：“這里是貴賓部，散客餐廳在一樓?！?
小伙子看了一眼于秀麗，皺了皺眉說：“我就是想去高級雅間吃飯?！庇谛沱惼财沧?，拉長了聲說：“到這里用餐，消費標準是很高的?！?
小伙子試探著問：“最低標準是多少？”于秀麗想把他嚇回去， 隨口說：“最少也得一千塊。”小伙子下意識地碰了碰胸前的口袋， 遲疑了一下說：“行，還可以?！苯又?，拿過于秀麗手里的菜譜，看了又看，最后狠了狠心說：“給我上燉斑豹肉、紅燒鹿肉、清燉駝峰?！边@些菜都是酒店的招牌菜！
看到于秀麗懷疑的眼神，小伙子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
鈔，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這些，夠不夠？”于秀麗心說：土老帽兒，有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她轉(zhuǎn)身通知廚房，并悄悄地叮囑一句：“二號選手?！薄岸栠x手”是這家酒店的暗語，這些招牌菜貨源很緊俏，碰上那些來此嘗鮮的外行生客，店里經(jīng)常給他們偷梁換柱：用貓肉代替豹肉，用驢肉代替鹿肉，至于駝峰更絕，用的是豬胸口。千元一桌的菜，成本還不到三百元。用老板的話說，像他們這種人，哪吃過這樣的菜，你就是給他們假的，他們也吃不出來。小伙子選定了七號雅間，轉(zhuǎn)身就要下樓。于秀麗一見，急忙過去攔住他：“先生，你要去哪里？”
“下去接人?！?
“你點的菜可都下鍋了，萬一你不回來，我就慘了，老板要扣我工資的。”
小伙子有些生氣：“你——你也太小瞧人了！”說著，抽出幾張百元鈔票，塞到于秀麗的手里，“給，定金，這回放心了吧？勢利眼！”小伙子說完“噔噔”地下樓了。
于秀麗沖著小伙子的背影“呸”了一口，暗罵道：愣頭青，不給你多放點血，你都不知道這酒店的門朝哪開。像她這樣的服務員， 可以從客人的消費中提成，而這類“二號選手”的提成最多。生氣歸生氣，這樣一頭“肥羊”畢竟不多見呢。
不一會兒，小伙子扶上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穿得很土，手里拄著一根破拐杖，嘴里還不停地嘮叨：“你這孩子，吃頓飯跑這么貴的地方干啥，咱們又不是啥有錢人?！毙』镒诱f：“城里的飯店都這樣?！庇谛沱悷崆榈赜先ィ隼先俗揭巫由?，倒好茶，鋪好餐巾。老太太看看于秀麗，說：“多水靈的姑娘啊，你快歇著吧，我一個老太婆子，讓你這樣為我跑來跑去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比缓笥?p/>
自言自語道：“孩子們出來賺點錢也不易呀！才這么大點的小姑娘！”
這些話讓于秀麗心里熱乎乎的，她不禁重新打量起這兩位顧客來。怎么看，他們也不像是有錢人。自己對他們實行“二號選手” 方案，豈不是太殘忍了？
想到這里，于秀麗忍不住問：“大娘，您的身體還硬朗嗎？”
老太太笑著說：“好著呢，農(nóng)村人身子骨結實，你別看我快六十的人了，家里那幾畝地，都是我種的呢。”
于秀麗又問：“你兒子最近一定賺了不少錢吧？”
“嗨，他沒啥大能耐，靠賣力氣，一個月賺個幾百塊錢唄。”
這時，小伙子在于秀麗的身后輕輕地扯了一把，示意她不要再問了。
于秀麗剛離開七號雅間，小伙子就悄悄地跟了出來，紅著臉懇求道：“小姐，一會兒上菜的時候，我媽要問菜多少錢，你就說每盤都不到二十塊?！?
“為什么？”
“我媽要是知道吃一頓飯花那么多錢，說啥也不會吃的。”
于秀麗斜了他一眼：“家境不寬裕，何必非要到這種地方來消費呢？還不如把省下來的錢多孝敬孝敬老人呢！”
小伙子抬起頭，臉漲得通紅，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僵持了一會兒，小伙子又乞求著問：“行嗎？”于秀麗冷冷地說：“行，有什么不行的，你就是讓我說一塊錢一盤都行。顧客就是上帝嘛！”
小伙子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就走，走到一半，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臉，吭哧了一會兒，說：“我哥就是在蓋這棟樓的時候，不小心從架子上掉下來摔死的。我哥臨死前，還跟我說，有機會一定要讓沒
見過世面的爹媽到這吃一頓?？墒沁@些年來，我娶老婆生孩子，錢一直緊巴巴的。本來想，父母身體都還好著呢，以后有的是機會， 可沒想到，去年我爸走了，現(xiàn)在就剩下我媽，她的身子也大不如從前了，我真怕有一天……”
于秀麗的心不禁一顫，她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這些年來自己錢沒少賺，可這個愿望一直留在夢里。想到這里，她說：“對不起，我誤解你了?！彼睦镆魂嚭蠡?，又說：“一會兒經(jīng)理過來時，你就說菜不對味。我想法給你打折。”
小伙子瞪大眼睛，說：“可那些菜我從來沒吃過，愣是說不對味，這不是雞蛋里挑骨頭嗎？”
于秀麗沒法子，只得悄聲說：“我實話告訴你吧，那幾個菜都是冒牌貨，這年頭，哪里來那么多豹肉、鹿肉的！”小伙子呆在那里， 然后一跺腳：“你們也太損了。”說著就直奔經(jīng)理室。于秀麗一把拉住他，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你可別吵，那樣我就慘了?！毙』镒右汇?，冷靜了下來。于秀麗嘆了口氣，把小伙子剛才付的定金還給他：“都是打工的，錢賺得都不容易，你就按我說的去做好了?！毙』镒訜o奈地點點頭，回雅間陪他媽吃飯了。過了一會兒，貴賓部的經(jīng)理笑瞇瞇地走進七號雅間，問：“先生，菜可口嗎？這可都是純正地道的野味。”于秀麗瞪大眼睛，只要小伙子一說不滿意，她就把經(jīng)理叫到一邊，說人家是山里人，很識貨，咱用“二號選手”糊弄人家，萬一出了婁子，可不得了。
小伙子抬起頭看了看經(jīng)理，又看了看吃得正香的母親，說：“很好，很好。”然后又對母親說：“娘，過去只有皇宮里的人，才能吃到這個?！崩咸[縫起眼睛，夾了一塊“清燉駝峰”，咂吧咂吧嘴說： “沒什么好吃的，怎么有點奶味?！毙』镒咏忉屨f：“這是駝背上的肉，
儲備營養(yǎng)用的，營養(yǎng)多的肉就這樣。”于秀麗氣壞了。經(jīng)理走后，她把小伙子拽到一邊，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怎么忍心騙你媽??！”小伙子的眼神黯淡下來，把頭轉(zhuǎn)向窗外，聲音有些發(fā)顫地說：“我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苦了一輩子，我這次來，就是想讓她嘗一嘗這些稀罕東西。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相?。 ?
于秀麗心里一顫，險些落下淚來：“這不怪你，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他們給你上冒牌貨。”
于秀麗跑下樓，找到經(jīng)理，吞吞吐吐地說：“經(jīng)理，給七號雅間打個折行嗎？他們不是有錢人?！?
經(jīng)理很意外，看著于秀麗，問：“他們是你的朋友？”
于秀麗搖搖頭。
“是你的熟人？”
于秀麗又搖搖頭。
經(jīng)理不解地問：“那你替一桌陌生客人這么賣力干什么？”
“因為他是個孝子，我們不能昧著良心，賺孝心的錢。我那份提成不要了，請您高抬貴手，給他們打折吧?！庇谛沱惏咽虑橐晃逡皇颊f了出來。經(jīng)理聽完，眼圈也有點發(fā)紅，沉默了一會兒，拿起筆在賬單上寫了幾個字，遞給于秀麗。于秀麗一看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上面寫著：七號，免單。她說了聲“謝謝經(jīng)理”，直奔雅間。
來到雅間， 于秀麗卻發(fā)現(xiàn)母子倆早已經(jīng)走了， 桌上放著一千二百元錢，還有一張字條：“不知名的姑娘，謝謝你了，你是個好心人，我不想讓你為難。我既然請我媽來吃飯，就掏得出錢，孝心不能打折。不管菜是真是假，只要我媽吃得高興，我就知足了?！?
從此，于秀麗再也沒執(zhí)行過“二號選手”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