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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稿是一部小說，屬余松系列作品。講述了：主人公老衛(wèi)是一個市媒聯(lián)體即將退休的作家，因遭遇嚴重車禍而陷入深度昏迷。當他蘇醒過來后，成了一個僅有部分意識、無法動彈、不能言說、時常還會陷入昏迷狀態(tài)的半植物人。在蘇醒后的七天里，他就這樣置身于這個世界之外，默默地注視著面前走來換去的人們（妻子、兒子、朋友、同事、陌生人……），傾聽著他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回憶著過往的人生，感受到一個隱藏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的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余松，70后中生代作家，自2018年相繼出版長篇小說《故鄉(xiāng)》、科幻小說《定制時代》等。其寫作將人性的幽微深嵌在時代的洪流之中，互為質(zhì)證，展現(xiàn)了對人性、社會和時代的深刻洞察。

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上

第三天·下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砰！”……

衛(wèi)從文是被一輛還沒正式上牌兒的香檳色新款沃爾沃SUV撞飛的。那輛車遠遠地滑行著，像在瞄著他做道路正面碰撞測試一樣，在黃燈轉(zhuǎn)綠燈的瞬間突然沖了出來。旁邊的大公交完全遮住了人的視線，老衛(wèi)剛弓起身體，屁股離開車座，使勁兒蹬了兩腳，打算從即將啟動的大公交前面沖過去，眼角的余光里就突然出現(xiàn)了一團模糊的東西，沃爾沃硬邦邦的前保險杠劇烈地撞在了他的自行車側(cè)面。

老衛(wèi)飄浮在半空中，像從炮膛里被發(fā)射了出去，自行車比他飛得更遠，撞到堅硬的水泥路面時還順勢顛著滑了出去。在被拋起的一瞬間，他根本就沒聽見輪胎摩擦地面時發(fā)出的那聲刺耳的尖嘯，他只想到：“完了！”公交車前排一個面向車頭站著的女乘客嚇得上身后仰、臉色蒼白，她咧著嘴、咬著牙，眼睛瞪得大大的，兩只手僵縮在胸前。

當沃爾沃斜著停下來時，他像一個孵了一半的蛋，啪的一聲摔碎在地面上那攤污水邊，身上、臉上都是泥水，有血從鼻子和嘴里流出來，頭頂略顯稀疏的頭發(fā)被水浸成一縷一縷的；一個眼鏡腿耷拉在左耳上，另一邊的鏡框歪扭著，樹脂鏡片摔到一邊；那套新?lián)Q上的運動服上衣被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一條腿奇怪地蜷著，右腳上的運動鞋甩在幾米外的路中央。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具在污泥中浸泡了幾天、等待腐爛的尸體。

沃爾沃的司機嚇壞了，半天都沒下車。后來，一個穿著明黃色襯衫的人過去拍了拍車窗，坐在方向盤后面的年輕人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地放下手機，降下車窗玻璃，用驚恐、羞愧的眼神望著來人。穿明黃色襯衫的人指了指傷者，年輕人機械地“嗯”了一聲，又慢慢升起車窗，拿起手機撥著，不時抬頭看一眼。沃爾沃進氣格柵上那個圓形的車標像只戴著眼罩的病眼，斜睨著十幾米外地上那堆微微蠕動的人形物體。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用一團裝著什么東西的塑料口袋把老衛(wèi)的頭墊高了點，免得污水灌進他的嘴和鼻子里。

老衛(wèi)躺在溫熱的地面，眼睛里像覆了層半透明的薄膜，看不見周圍越聚越多的人，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他的耳朵一開始就進了水，整個世界都在轟轟作響，一直在響，異?？斩吹母杏X。他試圖挪動一下，發(fā)脹、麻木的身體似乎已經(jīng)和他分離，不再聽他使喚。腦袋側(cè)面可能擦破了，又熱又脹，他感到要窒息了。

“千萬要挺住，”他顫抖著告訴自己，“為了小喬和孩子?！?p/>

過了一會兒，閃著燈的警車從對面駛過來，停在離自行車幾米遠的路邊。一個警察從車里出來，站在那兒左右看了看，然后戴上帽子，關上車門。向這邊走了幾步后，他又返回去打開車門，探進半個身子，像在找什么東西。

等另一個戴著墨鏡的警官走過來，圍在路邊的人自覺向外讓了讓。警官皺著眉頭，像是有些厭煩，他走到老衛(wèi)頭邊，彎腰看了看發(fā)出微弱呻吟聲的受傷者，直起身子，盯著閃著警示燈的沃爾沃，語氣冷漠地問：“誰是司機？”然后順著旁邊一個人的手指看向十多米外低頭坐在路邊的肇事者。

有人沖司機喊著。警官對慢吞吞走過來的司機道：“你開的車?。俊?p/>

“是?！?p/>

“你報的警嗎？”

“不是?！?p/>

“誰報的警？”警官環(huán)視著，又問。

“好像是個大姐報的警?！?p/>

“人呢？”

“走了吧?！?p/>

警官又提高聲調(diào)問了一遍，然后不緊不慢地拿著對講機道：“報警人不在現(xiàn)場，你們再聯(lián)系一下?！?p/>

“行駛證、駕照。”警官別上對講機，伸出右手對司機道。

“在車里?！彼緳C說完看了一眼警官，才側(cè)著身子走向自己的車，但又被警官語帶訓斥地叫?。骸白呷诵械溃　?p/>

司機只好轉(zhuǎn)向人行道，等著紅燈變綠燈，眼睛越過行進的車流望著自己的車。

警官又走到老衛(wèi)面前，蹲下身，把墨鏡推在額頭上，看了看他，又站起身看了看他的自行車，然后從幾個角度開始拍照。

老衛(wèi)躺在那里，有一瞬間，他這一生所有的經(jīng)歷都浮現(xiàn)在腦海里，又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了；但是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爿細節(jié)。現(xiàn)在，讓他感到身不由己的，是他的思緒開始在某個空間里游蕩，一些似是而非、雜亂無章的念頭閃著光，亂紛紛地闖進來，在他還沒有弄清楚的時候又消散了，好像只是來走個過場，和他告?zhèn)€別。胸口的煩悶逐漸堆積起來，緩慢上升到氣管那兒，如同一小截水面橫在咽喉處，微微搖動。綠燈亮起，車流經(jīng)過時帶來的震動從地面?zhèn)鲗У剿纳眢w，逐漸消失，又返卷回來。不知怎么，他想起一個很久沒有見面，已經(jīng)記不起樣子的遠房親戚，他感到可笑莫名，卻無法把這個固執(zhí)的念頭從頭腦中驅(qū)走。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古怪念頭也不知從哪里匯聚而來，紛紛擾擾，既真實，又空洞，轉(zhuǎn)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似乎有陰影在他頭邊移動著，他的心臟又劇烈地抖動起來，他忽然有種被圍觀的羞愧感。貼在溫熱的柏油路面的面頰能感受到路面堅硬顆粒的凹凸，大地從他身下向四處無限伸展著、旋轉(zhuǎn)著，托著他的身體飄在空中，飄向某處異?？諘?、寂靜之地。

“怎么還沒有人來幫幫我，扶我起來！”

“120”來了，仍在圍觀的人群略微有些騷動。從救護車上下來兩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yī)生，他們從車里拉下一個滾輪醫(yī)療床，使勁一抖就打開了。他似乎能聽見橡膠輪在水泥路面滾動時發(fā)出的格楞楞的聲音。

前面那個醫(yī)生走過來和警官打著招呼，兩個人聊了幾句。另一個醫(yī)生蹲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問了句“能聽見嗎？”。他對耳邊的高聲詢問沒有絲毫反應。他們又和警察溝通了一下，然后把他抬上車。年紀大點的醫(yī)生用棉布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污穢，給他戴上氧氣面罩，又扒開他的眼睛看了看。救護車啟動了，藍色的警報器發(fā)出凄厲悠長的叫聲，轉(zhuǎn)過街心公園的環(huán)島向東駛?cè)?。兩個醫(yī)生默默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癟著嘴，輕輕搖了搖頭。

被抬起來，移動，停下，被戴上面罩，這些動作讓他心里感到踏實些，終于不用躺在路上任人觀賞了。但是他的呼吸不太順暢，鼻孔里發(fā)出起起伏伏的嘶嘶聲，就像恐怖電影中伴隨著黑暗畫面而出現(xiàn)的驚悚、沉重的呼吸聲。他越來越覺得疲乏，有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誘惑他進入期待已久的睡眠，若即若離的最后一點意志還在虛弱地抵抗著。他不敢就這么閉上眼睛，竭力想張開眼瞼，讓一些光線漏進來。

救護車一路閃著藍色的警燈，未曾停下過，但是通向醫(yī)院的路卻如此漫長，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他突然疑惑起來，這到底是要去哪兒？為什么還沒到達？還是已經(jīng)到達了？車子突然搖晃了一下，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又厚又堅韌的障礙被彈了回來。他不禁感到一陣惡心，呼吸又急促起來。在他正慌亂無措，還沒想好該怎么辦時，一個中性、溫柔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將他罩?。骸皣u……睡吧，睡一覺就好了?！彼难燮ど嫌幸粭l線開始滲出絲絲酸澀的物質(zhì)，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一小塊，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像滑進另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所在。他頭腦中殘存的最后一點記憶也如同一片羽毛開始輕輕飄離，他能感覺到它們離開他身體時的遲緩和猶疑。

四周突然變得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原來在他混濁的目光中閃來閃去的模糊白影也消失了。他試圖伸手挽留它們，或者算是告?zhèn)€別；但他感覺不到手腳的存在，他的身體被分解成能隱隱約約感受到的片段，記憶像縷淡淡的青煙越飄越遠，終于消散在一處混沌的盡頭，一扇門一樣的東西把最后一點縫隙掩藏起來。有一股力量吸著他，世界又開始旋轉(zhuǎn)起來，剎那間就飛速而去，在被吸走的一瞬，他對自己說：

“我這是要死了嗎？”

中生代作家余松聚焦人生至暗時刻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通過一位“植物人”的視角，書寫其與周圍人際、所在小社會的人情與命運糾葛。本書主人公老衛(wèi)遭遇車禍后成了一個癱瘓在床、無法開口的“弱者”，當普通個體被撞出既定軌道時，他獲得了一種重新審視生活的視角。蘇醒后的七日里，老衛(wèi)注視著前來探望的家人、同事、情人和陌生人，之前因社會身份所搭建起來的人際來往此時遭遇了坍塌，最終有一部分自我在無法開口的日子里幻滅了，或說是因著重大變故而覺醒了。小說借極端情境，抽離透視生活表面下的種種暗流，由此深入人性、社會的復雜褶皺，也展現(xiàn)了心靈重建的歷程。

作者在本書中仿佛也描繪了一則中年男性的“生命寓言”，借由主人公老衛(wèi)的現(xiàn)實遭遇，展現(xiàn)了男性行至人生中段的“入軌”與“脫軌”。蒸蒸日上的事業(yè)，和睦美滿的家庭，對往昔情感關系的回憶……在生活風平浪靜時這些都是主人公得意洋洋的“所得”，但當生活的重創(chuàng)襲來，命運就會把擁有變作“失去”。作者為主人公所設定的突如其來的車禍，在現(xiàn)實世界里，不妨也可看作是生活的激流之于人到中年的男性的一次全面沖刷，一種對于自我的拷問和審視在此發(fā)生。

余松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人物形象鮮明，情節(jié)有張力，文筆干凈簡練，文風質(zhì)樸。他能夠很好地駕馭故事，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細微末節(jié)，尤其對普通人在復雜生活情境中的高低起伏有獨特思考，獨具“現(xiàn)實”的慧眼。

夜色越來越濃，今晚他的單位沒有人來值班，家惠已經(jīng)背對著他睡著半天了。他一直沒有睡，任思緒起伏。蛋糕還擺在眼前的桌子上，借著門和窗簾外透進來的一點光，他仔細辨認著它灰蒙蒙的輪廓，還可以看見上面細細的蠟燭形狀。

“我的生日，有鮮花，有蛋糕，還有意想不到的痛苦。這難道就是我以后要面對的生活？”他有信心，可是也有恐懼，現(xiàn)在他就和一個木頭人差不多，別人不挪就無法移動。

“我現(xiàn)在有什么能力來支配自己的命運呢？”他反復問自己。自從蘇醒后就體會到了什么是絕望，什么是無能為力，什么是聽天由命?，F(xiàn)在，他還沒有恢復語言能力，全身能動的就只有一雙眼睛、半個脖子、幾根指頭。除了妥協(xié)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他的一生都在妥協(xié)中前進。這次呢？除了妥協(xié)，還能前進嗎？

人生真是莫大的一出諷刺劇，對于他來說就是這樣，從一個人人羨慕、可以自由行動的體面人，突然變成了一個植物人，抑或半植物人——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只會成為人們廉價同情的對象，甚至是茶余飯后的談資。很快，他們就會忘記他的存在。時間會改變一切，這是無法避免的。

他清楚人們內(nèi)心逐漸堆積的冷漠，再怎么掩飾也會表露出來。這是社會的進步還是退化？恐怕沒人能說得清楚。走廊里又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來來回回走了幾趟。這么晚了，是誰還沒有入睡？又一個失眠的人？有什么事在困擾著他？如果我能行走，我寧愿一整夜也不停下來。

如果誠實地面對內(nèi)心，他恐懼死亡。誰能面對死亡心如止水呢？這并不可恥，每個人都終將面對這一切，既無法推遲，更無法拒絕。他反復無常的意志給他帶來了希望，又馬上背棄了他。他就這樣一直處在焦慮和期待的交替侵擾中，真是種巨大的折磨，他開始不相信那些身患絕癥的人在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世時都變得豁達而灑脫的故事——絕對不可能，除非他們是精神不正常，或者渴望死亡的人?？墒撬皇牵且粋€正常的人，有家庭，有孩子，有很好的并且會越來越好的生活。在他的日程表里，還沒有死亡的設置。

即使到現(xiàn)在，在小喬這件事上，他也依然不覺得內(nèi)心有愧，這是實話。真實的快樂是隨著荷爾蒙分泌的下降逐漸減少的,到了這個年紀就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不然為什么那么多老年人都喜歡聚堆,喜歡和孩子們待在一起，希望從他們身上感染點快樂情緒。他由衷感謝小喬，因為她，他的欲望才重新被點燃，他平淡無聊的生活才多了點生氣。確切地說，她拯救了他，否則他真不知道這漫長的生命末段該怎么打發(fā)。他有時很疑惑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小女人怎么這么神奇，像個能妙手回春的神醫(yī)，讓他這個早就心死的人展現(xiàn)出自己都驚詫不已的活力。真是太奇妙了！他不自覺地把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之情和體驗幸福的唯一途徑緊緊地綁在一起。當小喬告訴他“有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覺得他們兩個連著骨頭帶著筋了，她就是他的以后、他的未來。

他的一生會留下怎樣的精彩故事，或者生命殘渣呢？他想把那本自傳體的《逆行者》改成《匿行者》——多好的名字！他會為世人解析這個詞的含義，以后人們一看到它就會聯(lián)想到自己。也許他也該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請個速記員——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或者就是小喬，幫他把自己頭腦中那些思維的片段鏈接起來，修復如初。她就是他的左右手、他的思維的延伸、他的心。他相信小喬一定會肩負起這個重擔的，他們會因此徹底合二為一，一起成為不朽。

原來他以為后天致盲才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現(xiàn)在要修正這個看法了，一個有斷續(xù)意識又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植物人才是苦中黃連。他身下的這張床就像新聞上持續(xù)曝光的美國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虐囚事件中用來刑訊逼供的鐵椅、鐵樁子一樣殘忍。他突然想起曼德拉的一句話：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jiān)獄大門時，我已經(jīng)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