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通過描寫以女主人公卓爾為代表的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生活在北京的一群不安分守己、以自我為中心的“作女”的生存狀態(tài),表現了中國社會中都市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男權社會戒律、規(guī)則的顛覆與反抗和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自我肯定和自我拯救。“作女”們具有獨立意識,敢于追求與夢想,既是對這個時代的思考和挑戰(zhàn),也是中國女性解放的標志之一。
張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農場,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yè),1979年調入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2009年至2020年受聘國務院參事。
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八百余萬字,出版各類作品百余種。代表作: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以及“《上海文學》獎”“蒲松 齡短篇小說獎”“中國女性文學獎”“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保護金獎”等。
目?錄
第一章 你就“作”吧你
001
第二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嗎
024
第三章 要是都像你這么個“作”法兒
054
第四章 原來京城暗藏著那么多的“作女”
069
第五章 你不“作”我“作”
094
第六章?把愛給“作”沒了
115
第七章?這算不算是“作”呢?
136
第八章?“作”使我的人生有聲有色
159
第九章?現在不“作”更待何時
186
第十章?男人“作”怎么就不叫“作”呢
212
第十一章?好好的,又“作”起來了
231
第十二章?男人和女人一塊兒“作”才好
249
第十三章 “作”的欲望從哪里來?
273
第十四章?“作”著才能感受蓬勃的生命
299
第十五章?碰上個“作女”算你倒霉
320
第十六章?你敢把“作女”娶回家嗎?
341
第十七章?“作”是一種創(chuàng)意
361
第十八章?往死里“作”
381
第十九章?難的是一輩子“作”
403
第二十章?“作”就是不斷的放棄和開始
431
跋
454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熱的夏夜,我常??匆娦⌒〉奈灮鹣x,閃著幽綠的微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掠過潮濕的空氣,穿透濃稠的夜色,燃起尾燈,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叢里忽明忽閃。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圍的黑暗,它只點亮自己。
從我少年時閱讀文學作品開始,心里總有晶瑩的光斑在跳躍。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閃爍著移向遠方,引領我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五十年中,我寫下了八百多萬字的作品,精選成這部三百萬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詩,文集是一次對自己嚴格的拷問與檢驗。
偶然間,從百十部舊作里,我發(fā)現了一個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說《燈》、1981年的中篇小說《北極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說《把燈光調亮》——我對“光”似乎特別敏感?;赝业奈膶W路,大半生的寫作,始終被微弱或是宏闊的光亮吸引著。
陽光熾烈、圓月皓潔、星空邈遠。我是一個心里有光的人!
為了尋光,我用文字把霧霾撥散;為了迎光,我用語言把黑暗撕開。
人類的進化和變異,從骨骼開始。骨骼支撐著生命,使人能夠站立起來。當生命的血肉之軀不復存在,最后留下了堅硬的骨骼。作品的內涵與思想,正如骨骼一樣。骨骼是一支燭臺、一只燈架、一座燈塔,讓光束高高、灼灼地揮灑和傳播,成為江河湖海的淼淼煙波中鮮明的標識。
當然,還有靈魂。靈魂飄飛出竅,升天入地,靈魂就是永恒的光。
編選這部文集的過程中,審視五十年來的舊作,我常常糾纏在截然相反的復雜心情中。有時我會驚嘆:那時我寫得多么好啊,那些流暢有趣的句子、獨特的人物,新文體的嘗試;那時的我,文思噴涌,認知超前……有時我也會沮喪懊惱:早期的文字太粗淺簡陋了,細節(jié)不夠講究……更多的時候,我會深深感慨:我應該寫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寫得更好。
可惜,年過七旬,一切都不可能從頭來過了。
已落筆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實印記。是用書頁壓縮、凝聚而成的人生和歷史。
寫作的人在寫作中享受寂寞。書籍和文學都是寂寞的產物。
寂寞中,我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飛揚。
在我大半生的寫作中,“寫什么”和“怎么寫”同樣重要——“寫什么”體現自己的價值觀,“怎么寫”是價值觀實現的方式,用文學表達對自身、人性及對世界的認識。其實,最為重要的是“為什么寫作”。整理文集的過程中,我無數次叩問自己,雜糅的思緒漸漸清晰:少年時,文學是對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時,寫作是為了排遣苦悶;中年時,寫作是為了精神的堅韌與豐厚;進入晚年,寫作是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虛無感。一生寫作,其實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種種疑惑、困惑,可惜始終未能達至不惑。
我已與文學相伴半個世紀。于我而言,身前的贊譽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寫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組成部分。我在寫作中不斷成長——成熟,在文學中日臻完美,從而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一個有尊嚴的寫作者、一個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來,我留意到螢火蟲已越來越少,它們被污染的環(huán)境和濫用的農藥滅殺了。我心黯淡進而悲涼。我夢想著變成一只螢火蟲,讓我書中的每一個字,能在暗夜里發(fā)光,孤光自照。
是為序。
張抗抗
2022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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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爾的欲望是超性別的欲望……她內心的欲望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的欲望,但她比我們每一個人都強烈、勇敢,她集中了這個時代共同的想象并敢于實踐,因此卓爾的“絕對化”恰恰是一個“典型”人物。當我們和這個人物告別的時候,我們會記住并懷念她?!戏比A
張抗抗敏感地捕捉到正在生活中迅速崛起的新的女性群體,《作女》將之轉化成嶄新的文學形象。正像“作女”的作為,在一個仍然是“男性中心”的社會中,將女性的“性別優(yōu)勢”展示得淋漓盡致?!白髋眴柺篮螅瑖@著作品人物和作品評價出現了一些有趣的現象,涉及到當下女性寫作、女性閱讀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中普遍存在的兩個問題,即閱讀的維度和女性主義批評的邊界?!钚〗?
通過對女主人公卓爾的描寫,表現了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生活在北京的一群不安分守已、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作女”的生存狀態(tài)。那些被人們稱為“作女”的女性,都是一些特立獨行的人物,她們集中了這個時代共同的想象并敢于實踐,是一群不同凡響、卓爾不群的女性形象。
第一章 你就“作”吧你
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卓爾已經結過婚了。結過婚自然就意味著后來很快又離了婚——既然她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在精力充沛的卓爾身上,肯定就得發(fā)生另外一些事情了。
一
彎曲小腿,收腹,提臀,兩只腳尖向前一蹬——卓爾覺得自己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青蛙,猛地彈起身子,從床上跳起來。
那種事情一定不能讓它發(fā)生在床上。
尤其是自己的床。
單身女人的床,是女人為自己準備的收容所,是風雪迷途之夜撞上的一座破庵,是女人最忠實最可靠也是最后的棲息地了。極偶然地,卓爾在床上輾轉翻滾,發(fā)現床墊的那種暄松柔軟顫顫巍巍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枕著姥姥的肚皮與臂膀。那個瞬間,姥姥昏花而痛惜的目光會穿過悠悠歲月,落在卓爾的床墊上,一根根扎透卓爾的后背,弄得她如臥針氈。
卓爾突然有點忌諱自己的床了。
但是,那種事情如果不讓它發(fā)生在自己床上,又能在哪里呢?
她恰恰是在床上的酣睡之中,被腦子里那個突然襲來的絕招吵醒了。
卓爾光腳踩著地,嘩地扯開了窗簾,眼前一棟接一棟高聳的樓房,像大幕拉開后的布景一樣,突兀地顯現在慘淡的晨光中。
卓爾刷牙。白色的牙膏沫像一片霰彈發(fā)射出去,濺滿了鏡面。
看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那種事情只能將就發(fā)生在辦公室了?下班前溜到外面去,給那家伙的辦公室打一個公用電話,就說老總啊我有個問題要請教您,今天下班后您能不能留一留,咱倆一塊兒加個班呀?聲音要嗲一點,像一只悠蕩的秋千,蕩幾下就把人搞暈……好在那家伙早就心懷不軌,在走廊里遇見卓爾,說著話就在她的胳膊上捏來捏去。卓爾雖不漂亮也不夠年輕但對付老總應該是綽綽有余了。這天一定要穿緊身低領毛衣和露腿的短裙,必須用那種名叫“毒藥”的香水,能少穿就再少穿些,豁出去感冒吧。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燈光昏暗,開始了,如此這般那般,一張桌子上趴兩個腦袋,呼吸先行親密接觸,這叫作氣味騷擾,然后就變成一條電鰻,渾身上下從眼睛到腳指頭都開始放電。整棟樓里都已靜悄悄黑了燈,四下無人。情緒準備好了嗎?氛圍醞釀好了嗎?時間到了,就像英勇就義奔赴刑場,假裝站起來到屋角去取東西,忽然一聲尖叫,分貝高至震穿耳膜,撕心裂肺的,就像有搶劫犯從天而降。那叫聲多么恐怖又多么性感,足以讓他心急火燎地撲過來,妄圖英雄救美,接著是受到驚嚇的美人兒死死地鉤住了他的脖子癱倒在他懷里。他一邊裝模作樣地問怎么了怎么了一邊趁勢抱緊她,最后同她一起癱倒在地上……
是一只蟑螂!
哪兒呢哪兒呢我怎么沒看見,有我呢別怕別怕有我在這兒……
她在他的壓迫下驚恐地縮成一團,手忙腳亂地積極配合著他,一不小心卻把他的程序破壞了。
事情幾乎還未展開就結束了。但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發(fā)生了的事實。畢竟是他自己把一根熱手柄塞給了她。卓爾從地板上爬起來的時候,已經變得趾高氣揚。
你不必為此不安,親愛的老總。我正在讓你回歸人性呢,你該感謝我。如果你認為這是一個錯誤,我會給你許多機會讓你改正,我們做一筆公平交易怎么樣?
卓爾心平氣和地系著胸衣掛鉤,把自己收拾妥帖,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不過,在辦公室里做那種事情實在是太令人惡心了,墻壁的氣味地板的污垢,想想都夠了,還得預先準備一條毯子嗎?真不如把他綁架了省事兒呢??山壖苁欠缸?,輕易不能走到那一步的。勾引只是道德問題吧?不過,那種事情還是發(fā)生在床上比較衛(wèi)生,至少能讓干凈的身體挨著干凈的床單——當然不是在自己家里。可是,用什么樣的精心設計的情節(jié),才能趁著他老婆不在家的空隙里,把自己弄到他家的床上去呢?萬一要是他老婆突然回來了呢?要是他興趣高漲沒完沒了消耗她過多的投入成本,豈不是大大地不劃算了嗎?那就索性到賓館包房好了,但在賓館隨時可能掃黃打非,彼此神經緊張肯定只能敷衍了事吧。萬一真的遇上警察把她當成了一只貨真價實的“雞”送到臭烘烘的雞籠子里同一群嘰嘰咕咕的野雞關押在一起,她不就壞了名聲更難以脫身了嗎?不妥,更不妥。
那么就改成游泳得了。像一個開放浪漫而又端莊得體的良家婦女,彬彬有禮地邀請他去游泳。泳衣當然必須穿三點式了,無非是把肚臍眼露出來,毫發(fā)無損嘛。如今比基尼哪兒都有賣的,現買現用唄。當然,要是有國外那種沙灘天體浴場就來勁了,肯定是致命的誘惑了。糟糕的是從游泳池到床上還有一大段距離,恐怕是來不及了,她已經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她需要的是三下五除二盡快搞定,越快越好,今天?明天?過期不候……
本來,卓爾也許可以用送禮行賄的辦法,來解決自己的難題,但據她的初步調查,由于這本豪華版雜志銷路奇旺,經濟效益驚人,那個一把手老總腰包充盈不愛收禮——若是收禮只收活的東西:活的腮紅、活的唇膏、活的體屑以及一切活躍于女人身上的活細胞。為此卓爾以前走過他的辦公室總是盡可能悄無聲息,而現在,她竟然在煞費苦心地謀劃,究竟怎樣才能把自己準確無誤地發(fā)送給他!
卓爾飛快地梳著她的短發(fā),發(fā)梢被無形的靜電撩帶,一根根豎起來,在靜寂的房間里發(fā)出嗞嗞的煳焦味兒,繼而又東歪西倒地蓬松開去,就像她腦子里那團飛揚跋扈的思緒。鏡中露出她額頭下那兩只圓杏似的小眼睛,撲朔迷離、一眨一眨地射出貪婪而邪性的幽光——天哪,這會兒看去,她就像老電影片子里,那種放蕩無恥的壞女人。
是的,是勾引。千萬別臉紅。她早已決定要顛覆這個老舊陳腐的詞語,把它置換成“性引誘”或是“性誘惑”會更具現代感。她一次次在想象中密謀著誘惑的多種方案,為自己想象力的貧乏惱怒沮喪,又在某一個極具創(chuàng)意的精彩場面中,體會著那座頑固的堡壘終于被轟然爆破成碎片的快感。
如今卓爾面對的,不是敢不敢,也不是能不能,更不是應該不應該,甚至,不是時間地點或是床的位置,以及操作實施的種種具體細節(jié)。卓爾心里非常非常清楚,真正的困難在于她本人——她擔心自己的身體僅僅用頭腦這一驅動程序來進行啟動將是無效的,她的身體從來只聽從身體本身,就像餓了要吃飯而不餓就不想吃飯那樣。她身體的任何部位,都會在需要配合大腦所做的全部策劃準備(就算是赴湯蹈火)的那個關鍵時刻,突然發(fā)生無情的背叛。
比如反胃、嘔吐、失控地大笑,或者不停地打噴嚏、拔腿而逃等等。
只要一想到那個冥頑不化的家伙,干瘦而多皺的皮膚、光亮的禿頂和難聞的口臭將貼近自己的身體,卓爾剛才還絞盡腦汁運作的多種方案,頃刻間便落花流水了。
何況,卓爾打算以英勇犧牲的悲壯情懷,去換取的那個目的,如果那也算是個目的的話——同卓爾所支付的巨大精神損失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用陶桃學過的那套經濟術語來評判,這叫投入和產出不成比例,絕對屬于投資失誤,陶桃一定會說:你瘋啦!這個項目pass掉!
卓爾畢竟心虛。她也懷疑自己這個心血來潮的計劃,究竟是否值得她冒那么大的風險。這個風險指的是她必須要用自己的身體(以身殉職以身作則以身試法)作為賭注或是抵押。若不是走投無路,她又怎么會采用這種自我蹂躪自我作踐的極端手法和非常手段呢?
卓爾的目的很簡單,簡單到幾乎單純——她急切地想要離開自己目前供職的《周末女人》雜志社,而她的合同卻還沒有到期。主動辭職或是擅自離職,都會給她帶來極大的經濟損失,將直接影響到她下一步宏偉計劃的實施。在焦慮與狂躁中,她產生了綁架陷害強暴老總的念頭,決定以此要挾他,為卓爾留下批準她離職的寶貴簽字。
就為了一個簽字,以便能使她盡快滾蛋——這叫什么事兒啊?
一個女人走投無路之時,難道除了她的身體之外,就再一無所有了嗎?
卓爾滿心悲愴。
二
三十五歲的單身女人卓爾,在三分鐘內將她的早餐——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塊面包胡亂塞進了嘴里。臨出門的時候,她被客廳地板上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總算站穩(wěn)了,把東西一腳踢開去,才看清原來是她自己扔在那里的一堆雜志。她笑了笑。被自己扔的東西絆倒,此類事發(fā)生的頻率也太高了。
當她收拾妥帖坐電梯下樓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放棄了剛才那一腦子胡思亂想。她把手中的塑料袋,連同那個荒謬的陰謀詭計,啪的一聲丟進了地下停車場門口的垃圾箱里。
她覺得自己這一大早真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自己的身體只有一個,而女人的智慧,是海里的游魚、林間的精怪、山嵐迷霧、閃電酸雨。她就不信除了那種辦法,自己真的就黔驢技窮了?
卓爾開著自己那輛白色的“富康”駛出公寓大門的時候,已是春風滿面。
車子很快就上了四環(huán)。從望京小區(qū)穿過三環(huán)到東二環(huán)她上班的地方,有許多交叉路口相通,走哪條路都可到達她想去的地方。但卓爾從不走相同的固定路線,她喜歡依照每天的心情、天氣、路上的車流量等等因素,來判斷選擇一條也許比較令人愉快的路徑。盡管卓爾如此處心積慮地試圖尋找路途的新鮮感,天長日久,她發(fā)現自己仍然周而復始地奔走在一條條大同小異的街道上,就像一顆環(huán)繞太陽運行的衛(wèi)星,永遠無法脫離那條早已被確定了的軌道。
遇上塞車,便是京城的汽車歡樂大聚會,一種以類似鄉(xiāng)村趕集形式出現的,一次次越來越頻繁的多種車型流動博覽會。每天上下班時間無限重復著的那個啟動——剎車——一步一步在馬路上挪蹭爬行的動作,幾乎要讓她發(fā)瘋。
但卓爾仍然喜歡城市。真心地由衷的歡欣——就像一只撲火的蛾子。
卓爾有什么理由不熱愛這座城市呢?她曾經離開過但又回來了,她走得很遠一直走到大洋彼岸,她像一只信鴿兜了一個大圈子,最終還是落在了這片低矮灰色的平房瓦頂。然而她熱愛的不是那些辨不清顏色的大雜院,而是因為那些像一堆堆破墩布似的大雜院、像一根根臟拖把似的舊街道,它們正像漲潮中的礁石被海水迅速淹沒。在原先擁擠骯臟的地盤上,眨眼間就聳立起了一座座光彩奪目的高樓大廈,噴泉花壇草坪,或是彩虹般從城市上空劃過的高架橋、立交橋……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大型的魔術,令人在驚嘆之余總在琢磨著它表演過程中可能出現過的破綻。有一段時間,卓爾一看見路邊墻上用墨汁寫的那個大大的“拆”字就無端地興奮。那個“拆”字用一個巨大的圓圈圈著,給人以詭秘的魔術想象空間。
那個“拆”字消失之后,神速地取代它的將是又一棟矗立的大廈。卓爾有一次開車經過高樓密集的東三環(huán)也許是北四環(huán)沿線,突然覺得那些水泥森林般聳立的高樓,像極了一根根堅挺的男性圖騰柱。
有人說,都市是雄性的象征??茨切┙ㄖ?,每一座造型都是一個征服者。
卓爾反問:那么街道呢?如果沒有街道,那些建筑物從哪里進入?
穿過街道,試著走進去,走進任何一幢豪華的莊嚴的“××廣場”或是“××花園”,你就會發(fā)現這個城市真正的秘密。它們隱藏在各種寫字樓的各個角落,以圖片文字模型樣品說明書數字以及最新的策劃方案展示會博覽會的形式,以經理、董事、會計師、律師、經紀人、推銷商、廣告人、明星、記者的身份,聯(lián)手合謀著都市夜以繼日的狂歡。
化妝品、時裝、內衣、首飾、鞋帽,從洗衣機到電冰箱到微波爐、小型電熨斗、水果削皮機、豆?jié){機、燒烤爐、洗碗機……那些為企業(yè)商家?guī)砦⒈±麧櫟娜粘S镁吆图矣秒娖?,不再以革命的名義而是以女人的名義,被源源不斷地制造出來;住房汽車從女人夜晚的夢想變成白天的現實;家具、廚具、潔具、臥具、玩具、文具,也在家庭主婦饑渴與挑剔的追蹤下迅速更新?lián)Q代;就連寫字樓的辦公桌椅和文具用品,也被設計成具有女性曲線的弧度,以女性的審美眼光作為借口部分實現了男人潛在的愿望。
所以卓爾怎么能夠不熱愛城市呢?在這里,女人所需要的一切,在百貨商廈、購物中心、批發(fā)市場都應有盡有了。女人的痛苦只是牡丹卡上超支的款項數目。如今無數的年輕姑娘從鄉(xiāng)村從小鎮(zhèn)涌向城市,那些藏污納垢的街巷,是女人獨自謀生或是養(yǎng)家糊口的去處。在家庭中,全職保姆或鐘點工百分之百都是女人。賓館酒店商場以及所有的娛樂場所為男人提供的服務,都必須通過女人的辛勤工作來加以兌現。
所以在卓爾看來,城市真正的奧妙不在雄起的大廈,而在一條條繁忙喧囂的街道。昔日那些狹長幽秘的胡同正在迅速地土崩瓦解,代之以一條條不斷被拓寬的街道。那些越來越寬闊也越來越擁擠的街道,卻在放肆的坦蕩中,隱含了女人的全部欲望。夜晚的街道具備一切的女性特征,一盞盞路燈亮起來時,城市的靈魂隨著女人飄逸的長裙閃閃爍爍。城市不僅能使女人的欲望得到實現,還能把女人潛在的欲望也一滴滴擠榨出來。
卓爾有一次問老喬:你知道你們男人如今在做什么嗎?
老喬壞笑:還能做什么?男人本“色”嘛。
卓爾嚴肅地說:告訴你吧,男人們如今只做一件事,就是嘔心瀝血生產出女人所要的東西,然后再不擇手段地去賣給女人。
賣了錢做什么?也交給女人嗎?你想好事兒吧你。老喬不高興了。
有了錢,才能消費女人啊。卓爾惡狠狠地瞪了老喬一眼。
卓爾打輪兒,車從四環(huán)快車道向右并線,下橋右拐,朝東三環(huán)方向行駛。
這也許是漫長的冬季的最后一天,陽光忽然變得柔和,窗縫里吹來溫煦的風,竟有一種柳絲拂面的感覺。車走得雖慢卻一路上連連綠燈,卓爾的心底也連連涌上來對這個城市的莫名喜愛。作為這座城市的一個標準“白領”(盡管卓爾從不認為自己是“白領”——一個天天埋頭在圖片里干活的人,充其量只算個“藍領”吧),這個開著一輛中檔私家車,月薪五千元,年底還有不低于五位數的年終紅包,任某家時尚雜志的藝術總監(jiān)兼美術編輯的卓爾,享受著這個城市給予她的全部好處,她有什么理由不熱愛這個城市呢?
她打算在上班途中,順便到那家涉外旅行社再做一次詳細咨詢,然后來決定她那個宏偉計劃的關鍵步驟。她把車停在了那家旅行社的門前廣場上時,心里最盼望的答復是那個活動“因故推遲兩周”。是的,就兩周,她只需要兩周。只要能再延緩兩周時間,她肯定就能得逞了。
三
卓爾走出那家旅行社時,一臉懊喪。
活動不但沒有“因故推遲”,她還被明確告知,由于名額有限,需要盡快交付全部款項。如今報名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活動將成為今年秋季最為火爆的一次民間境外考察探險。也許到最后截止期,誰最先付清錢款,誰就獲得了這次活動的參加資格,競爭激烈,淘汰將會十分無情。那個精瘦而精干的經理再三叮囑她說,如果再不抓緊,到時候他也愛莫能助了。
卓爾砰地關上了車門。
她的怒氣無處發(fā)泄。就算這家旅行社策劃這個活動明顯是為了賺錢,按照卓爾的理論邏輯,也是絕對的無可非議。因為今天的女人們只有充分地利用男人的商業(yè)策劃,才有可能獲得自身更大的解放。為了爭取這個解放,就必須暫時忍受更大的束縛——卓爾一不小心掉入了自己的悖論,事情變得有點尷尬起來。
更糟的是,卓爾一時竟想不出她可以同誰來商量此事。
陶桃?阿不?老喬?盧薈?還有她的那些女友A小姐B小姐C女士……
盡管陶桃應該算是她最親近最知己的女友,但陶桃卻是首先被她否定的人。
陶桃是一個渴望結婚,并正在竭盡全力往結婚方向努力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般來說是比較正常的。卓爾若是對陶桃說出求助的理由,百分之二百,陶桃會斜睨著眼,冷冷地瞥她一眼,陰陽怪氣地扔出一句話:有病??!然后是:你就作吧你!她壓根兒沒有耐心聽完卓爾的陳述,她對卓爾任何令人激動的動議、動靜、動作,一向都置若罔聞不為所動,要不就是抱有高度的警惕。她像一個美麗的巫婆,一次次毛骨悚然地發(fā)出卓爾必遭不測的預言,然后預言一次次極其靈驗地得到證實。這些冷酷無情的涼水像草坪上的噴灌,催生并激發(fā)起卓爾更大的熱情,然后是更加嚴厲的打擊。如此惡性地循環(huán)往復,卻絲毫也不影響卓爾與陶桃的友情,因為卓爾知道自己是不能沒有陶桃的。按照陶桃周密的計劃,卓爾才能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驚濤駭浪之后奇跡般化險為夷,才能終于開上了私家車買上了按揭房,然后每天不茍言笑地坐在寫字樓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開車上下班。卓爾的衣柜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休閑裝,已被陶桃扔得所剩無幾,代之以陶桃竭力推薦并親自選購的女式職業(yè)套裝;卓爾以前的那些麂皮雙肩背包、松松垮垮的牛仔包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一只只光亮挺硬方方正正顏色冷冽的牛皮包不邀自來。那手袋看著倒是精巧,可一到緊要關頭,繃緊的牛皮袋往外掏什么都掏不出來……
近些年來,陶桃一直固執(zhí)地教導著、試圖引導卓爾怎樣做女人——一個像陶桃那樣含蓄溫柔、優(yōu)雅賢惠,被人稱作淑女,類似小資,有著含而不露的欲望和魅力的女人。卓爾在付諸實踐過程中,一次次承受了異常的艱辛和痛苦。單說走路的姿態(tài)吧——卓爾一向都是橫沖直撞的,大腿小腿上的烏青瘢常年以新?lián)Q舊,若是像淑女那樣蓮步輕移裙裾飄搖裊裊婷婷地走路,累得骨頭架子散了不說,上班遲到了被老板開除誰來養(yǎng)活你呀?卓爾曾坦率地告訴陶桃,她那是癡心妄想白費心思,但陶桃對卓爾的教誨仍是樂此不疲。
陶桃明明比卓爾小兩歲,倒像是卓爾的姐姐,操心不見老。
你累不累啊你?有時卓爾會沖著陶桃嚷嚷。你不累我還累呢。
她不愿把自己的這個新計劃告訴陶桃,不是不能,是不忍。不忍親眼看著陶桃的一片苦心白白付之東流。她要在全部的手續(xù)和瑣事都辦理完畢之后再給陶桃一個突然襲擊,比如在機場打個電話拜拜。那時候陶桃只能干瞪著眼看她飄然離去,陶桃無論怎樣的傷心,卓爾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了。
偶爾地,卓爾會在某一刻忽然惱恨陶桃。她覺得自己心里的身體里的許多許多欲望,好像都被陶桃的瑣碎和矯情,一點一點地湮沒了。如果不是因為陶桃的規(guī)勸,她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無拘無束,上一天和下一天都會由何等不著邊際顛三倒四的精彩片段相連接,每一個明天都不可預測,充滿了挑戰(zhàn)和驚險。有那么多那么多愿望在等著她去呼風喚雨,比如承包一座海島,比如到一個偏僻的山村給每一個女童發(fā)放一臺電腦然后教會她們上網,比如獨自一個人周游世界……
可惜,那些愿望都需要用錢,要用很多的錢才能實現。
但卓爾沒錢。她每個月的薪水都被各種按揭和保險扣得連過日子都朝不保夕。
陶桃應該是有錢的,雖然不多,但比卓爾多得多。不過,卓爾若是說出她借錢的用途,陶桃寧可把存折撕了也不會借給她的。這一點卓爾可以肯定。
時間已是如此緊迫,那不是一個小數目,誰聽了都會咋舌。但沒有錢,卓爾的反抗就完全成為一個虛擬的游戲。從來都被卓爾藐視蔑視歧視的金錢,在卓爾最需要的時候,顯示出它強烈的報復意識和陰暗心理。卓爾開車上路奔著雜志社去,一輛奔馳又一輛奧迪傲慢地從她的車邊擦過,這個城市里有那么多有錢人,她卻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才能弄到錢。
找阿不試試?這丫頭也許有辦法找到贊助商,還有ABC各位小姐,一個個都神通廣大。但是不,卓爾不想讓阿不過早地參與。阿不一旦知道此事,就等于半個北京的人都知道了,最起碼是半個朝陽區(qū)吧。鬧不好她也要去,鬧不好她再捎帶上三五個,那就誰也去不成了。不,不找阿不,阿不那丫頭比卓爾更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大多數情況下總是成事不足而敗事有余。
卓爾把車開入了慢車道,神情黯然。也許她應該換一種思路,比如說,試圖從一些與她有某種特殊關系的人中間尋找?guī)椭??通常女人總是向那些與自己關系曖昧的男人求助,曖昧會使男人缺少拒絕的借口。卓爾在心里把自己認識的人默默過了一遍,發(fā)現所有她熟識的男人,同她的關系都極其明朗,一點都不曖昧。卓爾不是一個曖昧的女人,所以想要有一個曖昧的男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盧薈?吃飯喝茶郊游看電影逛商店,約會了有一年多,還是曖昧不起來。彼此興趣投緣,相知友善,是聊天神侃解悶做伴的好友,可以無話不談,就是不曖昧。卓爾曾經是想曖昧一下的,但盧薈的言談舉止一切都過于清晰,就像一臺高保真音響,放不出失調的音樂。除了談吃,他喜歡和卓爾談書,這是卓爾對他心生敬意之處。卓爾對他的考察尚在進行之中,不能過早地把他給嚇跑了。
那么,最后剩下唯一可考慮的人,只有老喬了。
四
這天上班,卓爾遲到了一個半小時。她在樓梯口堂而皇之地打卡,然后大搖大擺地走過老總辦公室門口,故意把鞋跟敲得響亮。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老總光禿禿的腦袋如一只干癟的柚子,不由為自己清晨的妄念捏了一把汗。
從今天開始,卓爾必須改變自己在單位的形象,盡快制造一些不良記錄。
午飯后,卓爾給老喬打了一個電話,說她要馬上過去一趟。
老喬的聲音有點疑惑,他說你怎么改中午了?中午店里人多……
卓爾說中午怎么了?我有急事兒要跟你說。
老喬在東直門外開著一家三層樓的“長流水”火鍋城,在西城和海淀還有連鎖店,生意一直火爆。前不久他把東直門的房產買了下來,除去一樓大廳,二樓包廂,三樓的會計室會客室,等等,在三樓的走廊盡頭,還有一個套間,是他為自己安置的經理室。外間辦公,里間有一張床可以休息,有時陪客人喝多了,就在這里過夜。
每隔幾個星期,卓爾就會到這里來一次,一般都是十一點飯店打烊,伙計散盡以后,她會在這里待一個多小時,然后自己開車回家。
卓爾把自己不定期拜訪老喬的行為,簡稱“理療”。理療原指用醫(yī)療器械對身體進行調理的“物理性治療”。但在卓爾那里,可讀作“理性的治療”。卓爾的單身定義在最近幾年有些含混,她發(fā)現身體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時不妨從事一些簡單的床上運動,既能防止內分泌紊亂,也比較有益于身心平衡。老喬自從這幾年東山再起之后,對她一直舊情不忘窮追不舍。有一次朋友們在他店里聚會,一個個都喝得半醉散去,老喬不敢讓卓爾開車走,把她抱到了自己的休息室。第二天早晨卓爾醒來見老喬躺在自己身邊,她的脖子枕在老喬的一條胳膊上。她記不得昨夜的起始經過,只是覺得幾年來渾身繃緊的肌肉一下子都放松了,淤塞的血管和神經都暢通了,全身舒坦到每一根手指和腳趾,她明白自己應該常做“體操”了。比較起來,同老喬在一起鍛煉身體應該是最佳選擇。不管怎么說,老喬還算不讓人討厭,雖然說話粗魯,但為人仗義體格健壯功力深厚;最重要的是,老喬有老婆孩子家庭幸福,不至于生出纏著她結婚的荒唐之念。所以,僅僅作為“理療”之需,老喬是個理想的伙伴。
每次卓爾深夜去找老喬,老喬總是會嬉皮笑臉地問:是饞了還是餓了?卓爾有時候說饞了,有時候說餓極了。老喬就會根據卓爾的饑餓程度掌握火候。最后老喬會問:飽了嗎?卓爾有時候說飽了,有時候說撐了,有時候說還要。
所以,卓爾和老喬的關系一點都不曖昧,藍天是藍天,白云是白云。
但卓爾從不允許老喬到她的住處去找她。她的床上有姥姥的針氈。
卓爾對那些抱有結婚企圖的男士,總是敬而遠之或聞風而逃。盧薈正因為從不提及此事,卓爾才能放心同他交往(不包括“理療”的內容)。想想吧,像老喬這樣的男人,接你一個電話,趕緊把牙刷了把腳洗了把廁所上完了,把污穢之物都留在老婆家里了,干干凈凈精精神神容光煥發(fā)一個人兒,來同你約會,然后把最美妙的東西獻出來給你,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陶桃曾經認為卓爾與老喬的關系是瞎耽誤工夫,卓爾是這樣回答陶桃的:你真不明白嗎?這叫作“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我付出汗水換得精華素,不虧吧。就算一對情人好得像一個人,可睡覺還是得各人睡各人的吧。結婚?我看不出來到底為了什么。
老喬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默認著卓爾的這種說法。直到前些時候,有一天完事后,老喬伏在卓爾胸前長嘆一聲說:我一直想著,也許你能慢慢愛上我,可我怎么使勁兒都白搭,我知道你還是不愛我。
老喬胸前掛著的一塊橢圓形的綠玉墜兒硌疼了卓爾。卓爾想把他的身子推開,老喬箍著不讓,拴玉的紅絲線一下被繃斷了,那塊玉就從老喬脖子上滑到地上去了。老喬趕忙翻身下地去撿,卓爾隨口問那是什么寶貝比我還要緊?老喬說那是一塊家里祖?zhèn)鞯聂浯?,一面雕著牡丹一面雕著一只鳳凰,是清宮中流傳出來的寶物,那是真正的老坑種翠玉,如今值多少錢,說出來都能嚇死你。老喬一邊說著,光著身子把撿起來的翡翠遞給卓爾看。卓爾偏過臉去說不看不看,我一輩子都不稀罕這些玩意兒。老喬慌忙地用絲線把那墜兒系好,套在脖子上了。
卓爾拍拍老喬肥厚的肚皮說:聽著,你要是再跟我說什么愛不愛的,我就把你從床上踹下去!
從那以后,卓爾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沒到老喬店里去了。
卓爾剛把車停穩(wěn),就見老喬從“長流水”店門里迎出來,一臉壞笑著打趣說:你瞧瞧,憋壞了吧,也不至于饞成這樣,要吃午餐,我可只能給你三明治了……
卓爾沖他低聲吼一嗓子:別沒正經的,我找你說事兒!扭頭徑直走進大堂,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對服務生招了招手:上茶!
老喬剛一落座,卓爾就劈頭說:老喬,我想跟你借十萬塊錢,要快!
老喬愣了愣,伸出一只手在卓爾腦門上貼了貼,疑惑地嘟囔說:你也沒發(fā)燒啊,出什么事兒了?
卓爾氣呼呼問:你先說借不借吧?
老喬掏出煙來點上,慢吞吞答道:我壓根兒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怎么借你?你要是吸毒我也借?要是挪用公款我也……
得得得,少跟我打岔。卓爾有點不耐煩,一口氣喝干了杯里的茶,像是被茶水噎住了,半天說不出話。她的眼珠子轉過去又轉過來,那句話在嗓子里一上一下。她從老喬的煙盒里抽出了一支煙,老喬立馬就把打火機遞過去給她點上了。
好吧,看在咱們多年交情的分兒上,我實話告訴你——我想去趟南極!
老喬笑嘻嘻盯著她看,絲毫不覺得驚奇,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像一個久經沙場的將軍,對卓爾任何出格的怪招都見怪不怪了。
別著急,你給我好好說說,南極怎么個去法,去多久,干嗎要那么多錢?老喬耐著性子把他在第一時間能想起的問題,一一詳細問來。
卓爾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面對老喬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和急得擠成一團的眉毛,卓爾多少松了口氣。她想自己到底沒有看錯這個哥們兒,他那副心疼她憐愛她的模樣就像是自己的哥(可惜卓爾沒有哥)。這樣的好人,她怎么就死活沒愛上他呢?
卓爾在最后幾句話上加重了語氣:
其實你知道,知道我早就想去南極,我都想了多少年了,我跟你說過吧。你想想,原來以為那地方是個禁區(qū),只讓外國科研人員進,一般旅游者去不了,沒想到機會突然就來了!我那個興奮!這不是一般的旅游,有科學院的人帶隊,是科學考察性質的,而且是一個月啊,整整一個月,你想那能看到多少新鮮的東西。錢是多了點,但花多少錢我也得去!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
老喬聽著,一根煙沒抽完又接著續(xù)上了一根。
老喬說:這些你都不用說了,沒問題,我能幫你是一定會幫你的。但是眼下……他吞吞吐吐起來。眼下這剛買的店樓正在分期付款,每天的流水都攢著交房錢了。我老婆在錢上把得又緊,這你是知道的,我好容易摳出來點私房錢,除了抽煙喝酒打點周圍的哥們兒,都用來還賬了……
還什么賬???
你忘了?就是中關村那邊的店啊。那會兒你非說我的“長流水”太土了,讓我把涮肉館改成泰國菜,得,改東南亞風格了,連裝修帶設備請大廚,投進去十幾萬塊,可北京城誰認這泰國菜呀,長流水一下子就成戈壁灘了,鬼都不上門,關了重又改了回來,折騰仨月,里外里賠了幾十萬,我老婆把我罵慘了,還不得靠我自個兒慢慢還著……
卓爾不吭聲了。老喬說的是實情,那回瞎出主意確實把老喬給害苦了。她低頭想了一會兒說:要是五萬呢?五萬行不行?
五萬?那不是還差一半兒嗎?夠干啥的?
我要對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深受感動,同意我先付一半錢,把那個座兒搶先占上,再想辦法不遲。反正,離出發(fā)還有半年多呢,咱這兒的冬天正好是南極的夏天。但組團當然得早,還有好多準備工作呢。卓爾在說服老喬的過程中,已經迅速地恢復了自信。再說,再說……假如我那個單位主動辭退了我,應該返還給我一筆保證金,我算了算,也差不多有五萬呢……
你說什么?老喬嚷起來。什么叫主動辭退?你又打什么主意呢你!
就是逼著他們辭退我呀。卓爾得意地笑起來。按照合同規(guī)定,我要是提出辭職,就拿不到這筆錢;但要是他們不要我了,就得給我付這筆錢。懂了嗎?我目前正在努力之中,只要先把旅行社穩(wěn)住了,再過一個月,我準保能達到目的。
老喬生氣地把一只空茶杯蹾了一下:你去南極,請一個月假不就得了嘛,辭什么職呀?等你從南極回來,莫非你就變成企鵝了不成?南極企鵝還得抓魚呢!你丟了這份工作,光寫寫畫畫就那么高的薪水,在北京再沒地兒找去!
老喬!卓爾突然瞪圓了眼睛,壓低了聲音,一口氣說:老喬你聽著,你以為我每天寫寫畫畫就活得輕松自在了?那活兒我早就干夠了,給人配圖畫版,一點兒創(chuàng)造性都沒有。上班下班,看人眼色,重復,每天的日子沒完沒了地重復,就像一顆被送入軌道的人造衛(wèi)星,繞著地球一圈圈轉,一直轉到報廢,然后變成碎片消失在大氣層里。我夠了,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死掉的!
噯噯,別說那么嚴重啊。老喬的口氣緩和了些,我就是那么一說唄。
算啦算啦,你不會以為我在敲詐吧!不跟你廢話了,你就當我什么都沒說。卓爾說著,猛地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引來周圍顧客伙計一片驚愕的目光。
老喬追到大門外,一把抓住了卓爾的胳膊。
你聽我說完啊卓爾。卓爾能感覺到老喬的手在微微顫抖。我是說我自個兒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那么多錢,但我可以幫你去想辦法啊,那么多哥們兒呢,十萬塊錢算個屁呀。你等著,三天之內,我一準兒幫你把這數湊齊了!
當真?
只要是你的事兒,我怎么能見死不救呢,就像當初你對我那樣。
行了行了。卓爾打開了車門,臉上已是一片陽光燦爛。撲哧一笑說:你從來都不關心我究竟在想些什么,要不,我怎么老也愛不上你呢!
你總是來去匆匆,給我時間了嗎?老喬剛張開嘴,又委屈地把話咽了回去。
卓爾在開車回雜志社辦公樓的路上,手機鈴響,是陶桃的電話。
陶桃的聲音聽起來甜蜜又慵懶:卓爾,干嗎呢?
還能干嗎,趴桌上干活兒唄。卓爾的回答聽上去乖極了。
我剛往你辦公室打過電話,說你出去了。
上洗手間了唄。
陶桃不再追究,問卓爾晚上有沒有空兒,在一起吃晚飯怎么樣?
無緣無故的,吃什么飯啊?卓爾脫口而出。眼下,除了去南極的那筆款子,她真是半點閑心都沒有。她猶豫著說:晚上……我想……
陶桃打斷了她:卓爾呀,你忘了我跟你說的那個人了嗎?陶桃的聲音里有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就是……就是我那個新的男朋友……
哪個男朋友?卓爾心想陶桃的男朋友幾年里換了又換,誰知道她指的是哪個?!
就是那個你還沒見過的。鄭總嘛,想起來了吧?我都跟他好了快半年了,你還沒見著呢。這個人實在是太忙了,我都跟他說了多少次了,讓他一定跟你見見。陶桃一口氣自顧自說著。正好啊,他昨天剛出差回來,今晚約了幾個朋友聚會,讓我也去,我就想把你也捎上。行吧?你不見過他,我心里總不踏實,總是件事兒。你可一定要來啊,這人真的很合我意,你來了就知道了……
卓爾說:車要過十字路口了,警察在那兒戳著呢,待會兒再說吧。
過了路口,卓爾隱約記起來,陶桃最近確是有個新的男友,好像還是個什么老板。熱戀中的陶桃,這陣子忙得很有幾個星期顧不上卓爾了。
老板?卓爾的心不知為什么猛地跳了一跳。
卓爾回到辦公室,把即將下廠付印的新一期稿子,又從總編室要了回來,說是有幾個地方還得加加工再處理一下。整個下午她都一直在埋頭改稿,涂涂抹抹,快下班的時候,她臉上露出了幾絲狡黠的微笑。
手機鈴聲又一次響起,傳來陶桃有幾分慍怒的聲音,陶桃說都幾點啦,大伙兒都在等你呢。卓爾心里一驚,才發(fā)現自己差點把陶桃的飯局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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