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
（有刪節(jié)）
王柏華
狄金森生前或許從未想過她在創(chuàng)作一種被稱作“信封詩”的詩，甚至從未想過“信封詩”（envelope poems）這個詞，其實在本書英文版封面的書名里，也沒有出現(xiàn)“信封詩”的字樣；正如編者沃納在一次訪談中所言，“信封詩”只是一個方便的簡稱，而她寧愿稱之為“信封之作”（envelope writings），或者更準確地說，“信封上的書寫”（writings on envelopes）?！皶鴮憽保╳ritings），無論英文還是中文，既指寫字或?qū)懽?，也指字跡、筆跡、作品等，而書寫當然離不開必需的書寫工具和材料，如筆墨紙張。
狄金森這批寫在廢舊信封上的手稿首先引發(fā)了物質(zhì)文化研究方面的興趣?，F(xiàn)代公共郵政系統(tǒng)于19 世紀中期剛剛在美國成為現(xiàn)實：寫信人把寫好的書信放入事先買好的信封上，貼上事先買好的郵票（二者皆為工業(yè)制品），送交郵局或投入街頭郵筒，等待郵遞員和郵政馬車運送到收信人手中。雖然信封古已有之，但在公共郵政系統(tǒng)中流通的信封，作為一種信息媒介，當時仍是一件新事物。而把信封當作一種紙張，也就是寫詩的物質(zhì)材料，不論在當時還是現(xiàn)在，都是一種偶然的、個別的而非普遍的事件或?qū)嵺`。狄金森把52 個文本片斷或草稿寫在事先從舊信封上剪裁下來的紙片上，而這些雜七雜八、形狀各異的舊信封紙片居然得以幸存，無論從其書寫年代還是數(shù)量上看，這些文本物質(zhì)檔案都具有突出的歷史價值。
然而，這一切對于詩歌文本的內(nèi)在價值而言是否重要？這些“信封上的書寫”原本混雜于大量零散的狄金森手稿檔案（總計3507 件）之中，現(xiàn)在由兩位編者挑選出來，作為一種相對獨立的類別編為一冊，儼然成為一個子集或別集。這未免令人懷疑，它會不會只是一種新的研究熱點創(chuàng)造出來的概念，只是一種賦魅沖動的產(chǎn)物？雖然“信封詩”讓狄金森的讀者感到興奮好奇，但會不會讓狄金森本人也感到吃驚呢？
這些正是我最初聽聞狄金森的“信封詩”時冒出來的一連串疑問。本書英文版出版于2013 年，當時我正在芝加哥訪學(xué)，同時忙于翻譯一部狄金森傳記，并初步嘗試進行研究工作。我內(nèi)心隱隱地認定，這個概念未免小題大做了：詩歌的真正價值難道不是那超越了一切物質(zhì)載體的詩歌本身，反而是那具體的物質(zhì)載體嗎？正如沃納在《逃脫路線：狄金森的信封詩》中所言，狄金森的晚期詩作大多寫于“湊合的、易碎的載體上”，它們似乎具有“超脫于一切文本之外的生存能力，這樣或那樣的文本不過是其暫時的寄寓之所而已”?？墒?，當一位朋友和同事把《絢爛的空無》放到我手上時，我頓時被書中的一幅幅信封圖片震撼了。
隨著閱讀和研究的深入，我開始思考更多的問題：狄金森對她的書寫材料是否有強烈的自覺意識？她對保存和出版自己的創(chuàng)作究竟有何打算？這批“信封上的書寫”是否與信封的實用功能所負載的象征意義（既是私密的又是流通的）相關(guān)？她把信封裁剪或拆分成形狀各異的紙張，以便隨手寫詩，是否有意借用信封紙張的視覺特征彰顯詩歌的內(nèi)在意義？無論如何，“信封詩”的概念大大敞開了狄金森的寫作場景，并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抒情詩的邊界和圓周。
正如后現(xiàn)代杰出詩人蘇珊·豪所言，閱讀狄金森的信封詩就是“在滑動的紙片上滑動”，即使中譯本不得不使那些原本零散錯落的詩行歸順于排版需要（這是一個令譯者感到尷尬和無奈的選擇），讀者仍可以任由自己在頁面的不同區(qū)域之間來回滑動，因為這部《絢爛的空無》提供了無數(shù)“滑動的紙片”，包括信封原圖的頁面（正面和背面）、編者的轉(zhuǎn)寫，以及各類索引，借助這些彼此照亮的小徑，每個讀者都可以重新想象狄金森的“寫作之面”，激活你自己的“閱讀之景”。
本書的編者沃納曾于2014 年應(yīng)邀參與“狄金森合作翻譯項目”（《棲居于可能性：艾米莉·狄金森詩歌讀本》于2017 年出版），與周琰女士合作，由周琰主筆，先期翻譯和闡釋了狄金森信封詩11 首，她們的工作為本書提供了有益借鑒，特此感謝。沃納教授多年來致力于狄金森手稿研究，思維敏銳，視角獨到，在學(xué)界頗受矚目。近三年來我們共同參與艾米莉·狄金森國際學(xué)會（EDIS）理事會和評獎委員會工作，與她的多次交流讓我所獲甚多。感謝她多次抽時間愉快解答我的各種提問并對中譯本的排版設(shè)計表示贊賞和理解。
盡管我和編輯、設(shè)計師對文字內(nèi)容和各項排版細節(jié)反復(fù)推敲核對，但錯誤和疏漏在所難免，懇請讀者不吝賜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