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水》一部對長江的地理、文化及心靈的溯源及思考的非虛構(gòu)作品,包括“序部”“第一部 源頭十記”“第二部 大江東去 佛法西來”“第三部 嘎朵覺悟神山創(chuàng)世”“第四部 一瀉千里 生生不息”“第五部 回歸本源 還諸天地”等內(nèi)容。作者在與江源文化的學(xué)者一道深入實地考察中, 沿通天河逆流而上至長江源頭又順流而下至通天河口,在山水間見證并積累了深厚的人文素材、浩瀚壯麗的英雄史詩、原汁原味的民間文化,以及游牧文化天然造就的生態(tài)文明。同時,挖掘記錄了眾多致力于長江源生態(tài)保護的感人故事。作者在對外物與內(nèi)心娓娓道來的細膩描述中傾注了深切情感和哲思,力圖將長江源頭的真實狀態(tài)進行充分表達和呈現(xiàn)。
楊上青,曾任時尚、汽車、人文領(lǐng)域雜志編輯及主編;自2010年起,十數(shù)次赴青海玉樹三江源地區(qū)考察,其間創(chuàng)辦《源·三江源生態(tài)人文》雜志,近年專注于長江源區(qū)自然人文寫作?,F(xiàn)居北京。
引 子 2
序 部 4
一、有河通天 5
二、行者之咒 8
三、預(yù)演·伏藏 12
四、薩噶達瓦節(jié) 16
第一部 源頭十記 18
一、萬物眾生交響詩 19
初唱拉伊 22
有龍則靈 23
邦曲河畔的午餐 26
索南達杰的精神遺產(chǎn) 28
母山羊修行洞 29
夜宿煙瘴掛,“熊出沒! ” 31
二、在信仰的高原上 38
初識白莫榮 38
“多杰·文扎”的秘密 39
“牛頭屋”和“安康醫(yī)家” 42
五世達賴與“吉祥泉” 45
三、因獻祭而永生 52
煙瘴掛大峽谷 53
古渡無痕 55
囊極巴隴的思辨 57
楊欣和他的“綠色江河” 60
索南達杰往事 64
四、頂禮“母牛河”源頭 75
“治姆納孔”與“然依曲卓” 76
源頭之夜 81
源之默觀 85
《格薩爾》史詩中的母牛河起源 90
五、源頭之辯 95
母牛之尾 95
正源之爭 96
歐薩的新故事 98
六、 格拉丹冬——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100
七、活化之路 110
帳篷生活 111
山水的異化與救贖 119
格薩爾修行洞 125
彩虹為信 128
當曲河邊尋淡水 131
遇見熊 132
八、萬物有靈 134
人與神的溝通 134
國家公園的居民 137
九、轉(zhuǎn)染成凈 143
蛇鼻龍女泉 143
誘捕姜玉拉 147
十、千古風流返自然 149
千古風云七渡口 151
英雄的背影 153
通天河大魚怪首現(xiàn)身 159
第二部 大江東去 佛法西來 162
一、通天大戰(zhàn) 163
日青陀日瑪寶神山 164
觀世音壇城牧場 168
登俄曲畔 169
二、澤世之灣 173
克玉日贊之巔 174
與“灣”共舞 178
天馬·神馬·放生馬 181
唐東杰布修行洞 183
三、古剎清音 187
會哭的老柏樹 189
灰長墻“夸加讓” 191
文成公主和覺旦佛殿 193
卡普禪院 196
會飛的白海螺 200
通天河大魚怪二現(xiàn)身 203
四、千年因果 204
伏藏、掘藏白海螺 205
“江源的古格王國遺址” 207
則寢宮與門紫果君的靈塔 210
時輪金剛灌頂 214
通天河大魚怪三現(xiàn)身 216
重建貢薩寺 219
五、緣起之地 224
鹿角定寺 224
十年一夢 226
故人開周 230
益修喇嘛修行洞——通天河大魚怪四現(xiàn)身 233
后山與蓮花灘 238
六、借假修真 242
生日雪蓮 242
愛情證悟 246
通天河大力士 249
第三部 嘎朵覺悟神山創(chuàng)世 254
一、走近嘎朵覺悟 255
尋隱者不遇 255
陰雨七夕 259
菩提顯境 262
二、解密嘎朵覺悟 266
起點賽康寺 267
才芒活佛和“ 嘎朵覺悟研究中心 ”
三、仰望眾神 274
遠古遺音 274
親臨幻境 278
一刻永生 280
番茄炒蛋 283
四、谷中悟空 287
三個七兄弟 288
獻給神靈的“賽喀” 292
“不能說話”山口 295
五、“花和尚”的智慧和孤獨 299
吾布達澤的無奈 299
曼瓊宗雅的愛情 300
巴拉神山 303
在花草間修行 304
六、布由嘉果——通天河大魚怪終結(jié)篇
七、神鳥與佛緣 314
八、緣起當果佛舍利 319
當果佛邸 320
曲登納貝 323
第四部 一瀉千里 生生不息 326
一、四季游牧調(diào)查實記 327
分包到戶的遺患 330
生態(tài)移民的隱憂 330
老牧人的啟示 331
恢復(fù)傳統(tǒng)的嘗試 333
二、諾澤女神與當代覺母 336
諾澤神山 336
當代覺母 339
三、阿尼膽巴與嘎藏寺 344
拉薩覺悟與嘎藏覺悟 344
嘎藏覺悟流轉(zhuǎn)史 345
阿尼膽巴與八思巴 349
四、彌底大師與藏娘佛塔 355
為母超度 357
建塔開示 360
塔內(nèi)珍藏 362
歐薩的秘密 365
索南尼瑪?shù)陌l(fā)現(xiàn) 368
五、歸寂—— 慈誠邦巴與阿朵扎西寺 370
八十一顆佛舍利 371
“扎西沃巴”水晶塔 374
故影滄桑 376
六、古渡·白塔 381
自生緣生 382
神秘老阿奶 384
七、那隆修行谷—— 空行的圣地 390
秋英仁波切和那隆祖師 390
空行佛母的圣地 392
“瘋子普囊” 393
“那隆谷主” 394
若“前世”若“生死” 396
尋訪那隆修行洞 399
八、最后的邦布寺 403
叔侄僧舍里的對話 404
住持活佛講故事 406
九、惜別——動以及不動的時間 409
彌底大師和老柏樹居士 410
再見!嘎朵覺悟 412
老藏醫(yī)的心愿 413
神秘瑜伽士 415
第五部 回歸本源 還諸天地 418
一、接續(xù)善緣 419
二、探秘煙瘴掛大峽谷 421
群山的盛宴 421
勒造家族的祖墳 427
又見通天河! 431
十八大城堡巡禮 435
往日重現(xiàn) 440
三、深入白莫榮 444
獅子天堡 445
神魔峽 447
神魔園 455
拉伊之夜 462
四、穿越治洛欽 466
治洛欽的傳說 468
偏向虎山行 471
“悍匪”藏身洞 475
“光之谷” 477
野生動物天堂 478
往事銘心 484
十六只灰兔子的啟示 491
五、尾聲· 閉環(huán) 493
跋 496
引子
生生之水自鴻蒙而來,從虛空飄落紅塵,自源頭蜿蜒東去……穿越時空,輾轉(zhuǎn)萬里,千回百轉(zhuǎn),奔流不息……
2010年7月,在追根溯源的途中,與震后的三江源相遇。在地震所激活的能量場中,我親身見證,那些在俗世間對立的“人、事、物”——生與死、空無與富足、物質(zhì)與精神,在這個高原面的同心圓內(nèi),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彼此觸碰、聯(lián)結(jié)、聚合。
2013年7月,在約古宗列的黃河源,伴著蜿蜒東去的源頭活水,在清晨的云霧中,在沉默前行的腳步中,在耳邊不斷響起的誦經(jīng)聲中,身體和心靈逐漸規(guī)整。一路溯水追源的旅程,在那一刻心物俱滿。
2017年6月,隨“源文化考察團”赴長江當曲源、格拉丹冬冰川源及瀾滄江文化源考察。在格拉丹冬的冰塔林下,我已隱約覺察,在這平均海拔5500米的高原面上,離創(chuàng)世之初如此近的元能量,自虛空中那個神秘的啟生點,由一生二、由二生三,最終三位一體于三江之水的源點,再以源頭活水的純度及濃度,以同心圓的樣式,由上及下,由內(nèi)及外,一圈圈、一層層灑播下沉,然后,三生萬物……
2019年6月至8月,再一次以“通天河文化考察”之名踏上溯水追源的旅程,歷時50天,總行車6037千米,步行222千米。從江源牧人世代傳頌的長江文化源頭治姆納孔,一路順流而下……看它從源頭的涓涓細流,漸漸發(fā)展成體格龐大的網(wǎng)狀水系,再突然束卷如巨龍,以磅礴輾轉(zhuǎn)之勢縱貫入八百里的深山峽谷,聽它一路激蕩出的精神和信仰,神話與傳奇……
多年的逆流而上之后,終究順流而下!
江源地區(qū)水網(wǎng)縱橫迷離,《生生之水》為其勾畫出清晰脈絡(luò)。更可貴的是寫出了江源地區(qū)族群,與眾水、與將眾水分派之高山,長相廝守依存而生出的獨特文化。這種文化,是長久積累的生存智慧,是高尚的生命觀念。這種文化,無論將山水神格化,還是將人世生活與大自然演變神話化,都基于與自然和諧相生的初心,都源于對自然偉力的由衷尊崇,都是對人與自然永久共存的強烈祈愿。正因為如此,掩卷后,仍令人思緒萬千。
——阿來
這是一本非主流的“西行慢記”,“西行”,是正當主流人群由西向東涌動的時候,作者由東向西去探尋長江的源頭;“慢記”,是在越來越快的時代里,如果不做好慢的準備,就無法走過那一個神秘而日常的高原。當然,讀這些文字也得慢,否則你就會錯過西行路上的那些人和事,最終也就錯過了對內(nèi)心的探尋……
——白巖松
第一次看到這么全面描寫長江源區(qū)的書。沒想到寫得這么深入,采訪得這么細!在字里行間為我這個自詡為“資深長江源通”的人士解開了一個個江源啞迷!《生生之水》打開了一道門,讓我們能夠看到江源鮮為人知的自然、人文與宗教,這就是“三江源國家公園”的魅力。
——楊勇
《生生之水》的作者深入挖掘了極少為外部世界所知的,藏族本地人眼中、心中的自然和文化的長江源,并在山水和文化的實地探尋過程中,為我們這些熱愛并長年投身長江源的人士,揭秘了許多隱藏在其自然地理背后的深厚歷史文化背景以及諸多興趣盎然的民間傳奇故事。
——楊欣
《生生之水》為地理與文化雙重溯源的非虛構(gòu)作品,以沿通天河逆流而上至長江源頭又順流而下至通天河口的考察為主線,以曉暢扼要的筆觸記述了沿途見聞與思索,圖文并茂,較為立體、生動地展現(xiàn)了壯闊山河的自然之美與人文底蘊,滿溢著濃郁的文化氣息和生態(tài)意識。
第一部
源頭十記
羅伯特·布萊在他的《心的舊貨店》中寫道:“狂野的標志是一種對大自然的愛,對沉默的喜悅,對自然事物的自由表達,面對未知產(chǎn)生的鮮活好奇心……野性如霧和雪那般狂野……”
一、萬物眾生交響詩
早起拉開酒店的窗簾,窗外,大雪漫天!這雪不知下了多少時候,對面清晰的當江日糾山此刻已了無蹤跡。出門時,一只瘸腿的棕黑色母藏獒,正領(lǐng)著三只幼崽圍著路旁的垃圾桶覓食,遠處傳來若隱若現(xiàn)的誦
經(jīng)聲……
不知什么時候,歐薩的皮卡副駕駛位置坐上了一位新成員,此人一身傳統(tǒng)康巴藏族人打扮,白衣紅袍,偏袒右肩,長長的發(fā)辮盤在頭頂,上面纏滿絲質(zhì)的紅瓔珞,脖子上戴著由瑪瑙、天珠、綠松石串成的項鏈,項鏈底下掛著嘎烏盒(一般藏族人胸口戴的小佛龕),腰間掛著鑲嵌著寶石的康巴藏刀和火鐮。文扎老師介紹說這是嘎嘉洛草原遠近聞名的格薩
爾說唱藝人——拉布東周。
文扎老師依然開著他那輛專為“源文化考察”置辦的豐田越野車,我們“通天河文化考察小團隊”和拉布東周六人雙車,從治多縣城加吉博洛格出發(fā),一路向西,掠過格薩爾王妃珠牡的故鄉(xiāng)嘎嘉洛草原,跨過有“十全福地”美譽的聶恰曲流域,奔馳進大雪紛飛的荒原……
不多時,已然是四顧茫茫皆不見……
梭羅在《瓦爾登湖》里寫道:“當達摩達拉(印度諸神之首,世界之主,毗濕奴的第八個化身,佛教中的黑天,幼時隨父母被放逐曾經(jīng)做過牧人)的牛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場時,他說過:‘再沒有比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此刻,我們就是那群最快活的人!
初唱拉伊
前面的皮卡上,對講機里歐薩和拉布用藏語輪番唱著拉伊,文扎老
師給我同聲翻譯。歐薩的拉伊纏綿婉轉(zhuǎn):
綠顏色的布谷鳥啊/你遠離自己的家鄉(xiāng)/來到遠方/你在尋找那棵美麗的樹嗎/如果找到它/請每年飛回來一次吧/我在遠方默默地等你
拉布的拉伊嘹亮多情:
高高的山埡口/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看見/雖然沒有向它祈過愿/也許有給它煨桑的緣分/巴彥山脈的白額青馬/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看見/雖然沒有給它搭過馬鞍/也許有騎上它的緣分/鎮(zhèn)上的美麗少女/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看見/雖然沒有和她說過話/也許有和她相愛的緣分
一般認為,古老的拉伊是藏族聚居區(qū)青年男女彼此傾吐愛慕時的詩歌體情歌,如《詩經(jīng)》中的“風”,拉伊也運用賦比興的手法,內(nèi)容以即興抒情為主。文扎老師說,完整的拉伊分為十二個部分,包括祭歌、頌歌、引歌、競歌、迷歌等,涉及從男女相識到產(chǎn)生感情,再到求婚的全過程。雖然情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流傳最廣,牧區(qū)長大的孩子從小都會唱:“我是十三歲上的學(xué),之前就是聽年齡大一些的男孩、女孩唱拉伊,他們唱一首,我就能記住一首,一個夜里人家唱一百首的話,我一百首全部能記住,上了學(xué)以后就再不行,記憶力退化了……”
在《格薩爾》史詩《漢地拉伊宗》里,口才絕佳的拉伊大師梅瓊和漢地的七位姑娘比賽對唱,如果梅瓊贏了,內(nèi)地的茶就可以進到藏族聚居區(qū),如果輸了,就開不了市。雙方對唱了差不多一個月,內(nèi)容猶如智力
競賽,最后梅瓊勝出,這才有了后來通商幾百年的茶馬古道。
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兩個小時過去了,四野里沒有見到一輛車、一個人、一只活物。我正在心里感慨這雪不知要下到何時何地,剛翻過
一座山,它竟然毫無征兆地停了!白茫茫的天地間,一攤開闊的靜水就
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右前方——兩只野鴨在水面上空啾啾盤旋,一只母鴨領(lǐng)著七八只小鴨排成一列,在清澈見底的水面上鳧水,身后留下一道粼粼的水線。大家都興奮地下了車,輕手輕腳地走上前,文扎老師在我耳邊輕聲道:“這里是邦巴塘曲卡,這種野鴨學(xué)名叫赤麻鴨,它們在藏歷四月產(chǎn)卵,整個孵育過程就寄住在旱獺洞里。今天是薩嘎月的十六日,佛成道的第二天。每年的這一天,母鴨都會帶著小鴨們從旱獺洞里鉆出來,第一次下水。上千年來都是如此……”
我不禁暗嘆:佛法慈悲,眾生有信!在這空氣稀薄人跡罕至的高寒
雪域,萬物眾生也許已經(jīng)與信仰的火種共振交感……
有龍則靈
到了南卡貢改山口,車停下來,索南尼瑪和布多杰從后備廂拿出幾沓厚厚的五色紙風馬,在海拔4700米的凜冽罡風中,文扎老師帶領(lǐng)大家一邊撒風馬,一邊大聲喊著“sousousou拉—加—路”,祈請山神保佑我們此行平安。歐薩說這個山上以前有“龍”,很多人都看到過,他大哥小時候放牧就見過……我聽著新鮮,慫恿歐薩仔細講講。他仰著頭認真地回憶:“我大哥那天在山里放牧,先是下了一場大雨,然后山上出現(xiàn)了像霧一樣的云,一開始山和云是連著的,后來云往上飄和山分開,中間空的地方就出現(xiàn)了‘龍’,‘龍’的后半身在云和山中間,全是黑的……”
我懷疑歐薩口中的“龍”和我們漢族文化里的“龍”不是一回事,就從手機中找出“龍”的照片跟歐薩確認,他看著圖片很肯定地說:“就是這樣的,是一樣的!”正狐疑間,文扎老師緩緩轉(zhuǎn)過身道:“藏族有句諺語‘山不在高,有龍則靈’?!蔽以尞惖亟涌诘溃骸拔覀円灿芯涿?,‘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蔽脑蠋熗h方,聲音在風中有些飄:“藏族傳說中的‘龍’是一種海陸空通行無礙的動物,它夏季飛翔在空中,偶入大海掀浪,冬天冬眠在千年冰窟,舔石為生?!蔽蚁肫稹墩f文解字》中“龍”的條目:“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看來雖然藏漢兩地“龍”生活的環(huán)境不一樣,但它們的基本特征還是相當一致的……
彎彎細細的崩曲一直伴隨在我們左側(cè),文扎老師指給我看右后方的山包,說那是查崩山:“崩曲就是從那里發(fā)源的,它在前方匯入口前曲,口前曲再匯入通天河……從查崩山開始,往西一直到通天河源頭,所有的河流都往西流!”我側(cè)目細看,果然,旁邊的崩曲宛如一部交響樂的慢板自東向西悠悠淌過……
車頭轉(zhuǎn)而向南,一座戴著皚皚雪冠的山峰愈來愈近,那就是阿尼客嘉嘎瓦神山。傳說阿尼客嘉嘎瓦是岡仁波齊賜予康區(qū)的一座神山,是西藏桑旦公松雪山之子,也是嘎嘉洛草原西面的守護神山。據(jù)說藏傳佛教開宗祖師蓮花生大師從龍宮請來的財寶,就伏藏在這座山的東面,后來格薩爾在嘎嘉洛草原賽馬稱王,王妃珠牡的哥哥、嘎嘉洛氏族的長子丹巴堅贊就從這座神山上掘藏出來自龍宮的寶藏,奉獻給了格薩爾王。從此,格薩爾王和他的嶺國開啟了波瀾壯闊的降妖除魔、開疆擴土、興文演武、教化四方的輝煌事業(yè)。
邦曲河畔的午餐
海拔越來越高,地平線越來越遠,山也越來越矮……
正午時分,到達邦曲河畔。邦曲在這里的水道深而且寬,高原雪亮的陽光下,跳躍的浪花在水流上方追逐著天上的云,對岸柔緩的山坡上,幾十頭牛羊正悠悠啃著青草,一只全身黝黑、體形碩大的公牦牛在水岸邊停停走走,似是若有所思……正當我看得出神時,同伴們已經(jīng)卸下了鍋灶食材,綠毯般的草地上立即擺滿了新鮮的酸奶、青稞餅、骨肉相連、沒放鹽的水煮牛排,還有為我特意準備的蔬菜、水果,以及各種零食。歐薩早已架起了汽爐燒奶茶,此時壺嘴正突突往外冒著熱氣,幾位康巴漢子早已手法嫻熟地用隨身的藏刀切下一塊塊牛肉,蘸上酸奶放進口中大快朵 頤了。當一口熱奶茶暖融融地入喉后,康巴漢子們臉上都顯出美滋滋的神情……歐薩把切好的幾小塊牛肉放在我的小托盤里,我把肉放在奶茶里泡了一會兒,也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咀嚼起來……
茶足肉飽后,歐薩躺在草地上又唱起了拉伊,文扎老師靜靜地對著邦曲的水面出神,索南尼瑪和布多杰默默地打掃“戰(zhàn)場”,我接過索南尼瑪遞過來的一個又大又圓的紅蘋果拿在手里把玩著,拉布站起身走到稍遠處,采了一朵粉紫色的矮種牽?;ㄣ曉诳谥校党鲟洁洁降恼{(diào)子……
歐薩指著左前方的不遠處,說那是布多杰出生的地方——桑江薩昂瑪(雪豹山)。1985年出生的布多杰藏語全名是嶺倉·布多杰,“嶺”是姓,“倉”是氏,這是個古老的姓氏,格薩爾賽馬稱王后做了嶺國的王,因此“嶺”也是國名,大家開玩笑說布多杰是嶺國的后裔……“布”是男孩的意思,“多杰”是金剛,有堅固不壞之意。布多杰大學(xué)竟然學(xué)的是中文,畢業(yè)后就一直跟隨文扎老師和索南尼瑪在治多縣民族語言文字工作辦公室,平時除了做翻譯,更多時候是隨文扎老師和索南尼瑪一起在野外考察做項目。用歐薩的話說,布多杰壯得像一頭野牦牛。他平時臉上表情很少,也很少說話,更少談及自己,可一旦他愿意和你交談,眼神就會特別專注,臉上也會流露出真摯的神情。我問他小時候看到過雪豹沒有,他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索南達杰的精神遺產(chǎn)
文扎老師面向清闊的邦曲對我說:“邦曲發(fā)源于通天河源頭最大的草場邦涌濕地(藏語名勒日措加),從這里往南過去一點就是。本地有句諺語:‘勒池、勒瑪(今曲麻萊縣措池地區(qū))是藏羚羊的王國,曲果阿瑪(莫曲源頭)是藏野驢的家園,煙瘴掛是雪豹的樂園,邦涌是鳥類的法會地……’所以那里的鳥類很多。2006年,我們UYO(環(huán)長江源生態(tài)經(jīng)濟促進會)和‘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合作了一個濕地保護項目,當時‘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要修一座瞭望塔。我們覺得在這么好的一個草場修一座鐵塔好像不太符合當?shù)氐沫h(huán)境,正好當時索加鄉(xiāng)的群眾想給2005年圓寂的十九世秋吉活佛修建一座佛塔,所以我們和‘自然聯(lián)盟’提議把項目本土化,在邦涌濕地中心的勒日康祖山上修一座白色的石質(zhì)佛塔,塔的頂部可以兼具瞭望塔的功能,‘自然聯(lián)盟’采納了我們的意見。當?shù)啬撩衤犝f后,自發(fā)地從山下背沙石料到山頂,參與建造佛塔,佛塔竣工開光那天,天上下起了八瓣雪花(一般雪花都是六瓣,藏傳佛教認為八瓣雪花非常殊勝),而且中間是空的,特別殊勝。我們做項目就是這樣,借鑒西方的方式,然后通過自己的文化去體現(xiàn),到現(xiàn)在項目結(jié)束十幾年了,佛塔在當?shù)啬撩裥闹行纬闪顺绺叩牡匚?,這個佛塔后來由貢薩寺接管,他們每年專門派僧人駐守,僧人們既為信眾講經(jīng)說法,同時也為濕地保護做義務(wù)監(jiān)護?!?p/>
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環(huán)保領(lǐng)域的先驅(qū)英雄杰?!に髂线_杰在可可西里犧牲后不久,藏族聚居區(qū)第一家民間環(huán)保組織“環(huán)長江源生態(tài)經(jīng)濟促進會”,由扎多(曾任索南達杰秘書、“青海省三江源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協(xié)會”創(chuàng)立者)和文扎在索南達杰的家鄉(xiāng)治多縣組織成立。巧的是索南達杰、文扎和扎多這三人都曾先后做過治多縣索加鄉(xiāng)的黨委書記。早期扎多在可可西里追隨索南達杰,后來走出玉樹,走出青海,在中國環(huán)保領(lǐng)域大放異彩。文扎一直堅持在長江源的土地上,從最初單一注重環(huán)境保護,繼而轉(zhuǎn)向兼顧對游牧文化的研究,到現(xiàn)在專注對“源文化”的探究。同索南達杰一樣,他們都想探索出一條既能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又能保持本土文化,還能讓家鄉(xiāng)人民過上幸福生活的道路。UYO已經(jīng)走過了二十幾年,第一任正副會長分別是扎多和文扎。我身邊的索南尼瑪是第二任會長,布多杰是第三任會長,索南尼瑪做過文扎的學(xué)生,布多杰又做過索南尼瑪?shù)膶W(xué)生,歐薩在索南達杰進入可可西里前一直是他的司機。
英雄雖逝,薪火相傳,索南達杰以生命踐行的精神血脈始終生生不息……
我們此行,一定有杰?!に髂线_杰的護佑和加持,懷著他的信念,帶著他未完成的夢想,踏上他用生命開創(chuàng)的英雄之旅……
母山羊修行洞
邦曲河畔的午間小憩后,沿正西方向行駛一個多小時,就來到了牙曲河畔的雅格然瑪倉孔——母山羊修行洞。同是通天河的支流,牙曲流域的山明顯高、險且多起來,四周幾座巨大的巖石山把眼前的這片草灘結(jié)成一個能量密集的天然道場。翻滾的水汽云團下,我們面前這座灰白的巖石山,猶如一具在遠古大戰(zhàn)中為挽救蒼生力竭倒下的巨人身軀,微微側(cè)起的胸口和地面之間,露出一個有三米來長、不足半米高的缺口,似是秘藏著巨人英雄用生命守護著的神秘圣物。文扎老師帶領(lǐng)大家小心地從洞口俯身而入,一進洞立刻感覺一股寒氣襲來,遠處不知什么地方似是在滴著水,發(fā)出嗒嗒嗒空靈的回聲,踩著腳下凹凸嶙峋的石塊,借
著手機電筒的亮光上下打量,這原來是個上下窄中間寬的燈籠形巖洞,大概有三四十平方米。布多杰和索南尼瑪舉著電筒照亮洞壁,文扎老師、拉布東周和歐薩上前仔細辨認,我也緊隨其后。洞壁上有多處顯現(xiàn)出赭紅色的藏文最后一個字母“”(讀“啊”音)的圖案,一塊前伸的巖石上有一個大大的左旋“卍”字,旁邊石壁上有陰刻的“”(觀世音六字心咒)。突然前方同時發(fā)出驚呼:“噢!看這兒!”隨聲過去,只見一個非常清晰的山羊頭四分之三側(cè)面輪廓出現(xiàn)在追光里,兩只短短的角長在額前,只露出右側(cè)的一只耳朵,黑眼珠中間還有白眼仁,竟然能看出似有似無的長睫毛,鼻子巧妙地借助了一小塊巖石的凸起,小巧精致的紅嘴巴,由于赭紅色勾邊,顯得山羊臉白白的特別突出。文扎老師已經(jīng)雙手合十,投影在石壁上放大了數(shù)倍的大胡子根根畢現(xiàn)。過了好一會兒,文扎老師才低聲對我說:“這個洞以前是一個修行洞,我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但不知道為什么叫母山羊修行洞,今天看到這個巖石上正好有顯現(xiàn)的母山羊頭圖案,而且?guī)r石上還有這些紅色的‘’,還有左旋的‘卍’字,說明這個山洞很古老,應(yīng)該從很早的苯教時期就有人在此閉關(guān)修行了……”
這是我們通天河考察路上遇到的第一個修行洞,以后順流而下的漫長行程中,我們將不斷地與深藏在江源千山萬壑中的古老修行洞穴相遇,一步一步見證——人類精神領(lǐng)域直下信入的決心和逆流而上的勇氣!
從雅格然瑪倉孔出來,山中一片寂靜,一股柔暖的風吹過來,小鳥在半空中鳴叫。天還是那么藍,云還是那么輕,但仿佛已不再是從前那
個世界了……
夜宿煙瘴掛,“熊出沒!”
再上路直奔今晚的宿營地煙瘴掛下溝口。
左前方,一只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草原金雕正鼓脹著巨大的翅膀向下俯沖,在蒼穹中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右前方,六只藏野驢腳步齊整地在我們車頭幾十米外列隊前行,車子加速,它們也跟著加速,車子減速,它們也跟著慢下來。文扎老師說這個物種很倔,不服輸,只要有什么跑在它們前面就一定要超越——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驢脾氣”!
順著牙曲一路向西北行進,沿途有好幾條細流匯入,牙曲也越來越寬闊豐沛。不知過了多久,只見左前方乍現(xiàn)一條深奶茶色朝東北奔涌的大河,它剛剛從神秘兇險的煙瘴掛大峽谷攜著秘聞破谷而出!我腳下的牙曲此時仿佛突發(fā)神力,不由分說向前疾奔,一頭扎進這條大河寬厚的懷抱,二水交匯處,激起雪亮的浪花!接納了新血液的大河也稍稍放慢了腳步,在突然拓寬的河灘上,伸展出十幾條猶如扇面的岔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通天大河!
不遠處,一個天然的渡口就此形成,這就是通天河從源頭下來的第七個渡口——秀勒然卡。歐薩告訴我說,這個交匯處的上面,還有一個渡口叫榮由然卡,這兩個渡口對兩岸的牧人和野生動物來說特別重要!
這時車頭往南一折,離開通天河轉(zhuǎn)入了兩山間的峽谷,掠過漫坡遍野的牛羊,來到當晚的露營地,海拔4376米的煙瘴掛大峽谷東出口的緩坡上。雪好像追著我們,剛卸下裝備準備搭帳篷,雨、雪、冰雹就三管齊下,幾位康巴漢子有條不紊地搭起帳篷,架起鐵爐,風雪中好像不見了文扎老師的身影……我一個人往山坡的草甸走去,雪越下越大,天逐漸灰白,站在高高的山坡往下看,整個世界正在隱去,天地間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白帳篷……
繼續(xù)往高處攀爬,只見更高處文扎老師站在雪里,正端著一只碗口中念念有詞,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在念護法經(jīng)。往后幾十天的行程中,每到一個新的宿營地,搭好帳篷、燒開水后,文扎老師都要先舀起第一碗水,如此這般先念護法經(jīng)和神靈祈請文,然后大家才坐下來喝茶吃飯……
回到帳篷,正好布多杰要去附近牧民家里討新鮮牛奶,我和拉布東周一起跟了出去。到了帳篷口,布多杰示意我和拉布東周坐在車里等,他一個人走了進去。等待的時間里,雷聲突然轟隆,后來文扎老師說那是煙瘴掛歡迎我們的“禮炮”。感覺過了好久,當布多杰手提裝著新鮮牦牛奶的袋子走出帳篷時,只見一個穿紅色藏服的小女孩從年輕的父親身后探出頭來,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忽閃著頑皮的星光……
晚上的主食是煮面片,索南尼瑪是主廚,歐薩和布多杰幫工,三個人默契地往鍋里丟著面片,索南尼瑪又為我做了他獨門手法的熗拌黃瓜。
飯后,其他幾位男士都出去撿牛糞了,歐薩留下來用新鮮的牦牛奶給大家熬奶茶。我問歐薩他們?yōu)槭裁匆炫<S,歐薩說這邊晝夜溫差大,夜里要到零下十幾攝氏度,所以要在帳篷里架火爐燒牛糞取暖。奶茶剛剛煮好,撿牛糞的隊伍就回來了,大家圍著火爐喝著熱茶,拉布東周的說唱也開場了——暗黃的燈影下,只見他盤腿坐在帳篷深處,雙手放在膝蓋上輕輕地拍打,喉嚨中突然發(fā)出一聲深長的低嘯,接著突然以極快的語速抑揚鏗鏘地一路說唱了下去……今晚拉布說唱的內(nèi)容是《格薩爾》史詩中的《狩獵肉食宗》,講的是當年在阿卿羌塘,也就是現(xiàn)在的可可西里一帶出現(xiàn)了大批濫殺野生動物的狩獵人,女將阿達拉姆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格薩爾王,格薩爾王就從黃河流域阿尼瑪卿那邊帶領(lǐng)軍隊過來收服了阿卿羌塘,教化和安置了獵人們,從此整個阿卿羌塘變成野生動物的樂土……
拉布嘹亮蒼茫的聲音猶如精靈般彌散在帳篷中,既而穿透黑暗,穿越時空,身邊的康巴漢子們似是著了魔法,身體前傾,左右搖晃,半張著嘴,似有躍躍欲試之態(tài)。
余音繚繞中,文扎老師低聲告訴我,史詩中,阿達拉姆向格薩爾王匯報時,提到了阿卿羌塘這一帶的山水環(huán)境,其中就講到煙瘴掛十八大城堡,每一座城堡都是一座直聳入云的巨石山,這些城堡大多以動物命名。相傳在格薩爾建立嶺國之前,包括格薩爾的總管戎查察根在內(nèi)的十八位英雄都曾是這些城堡的主人,其中獅子天堡森格南宗最有名,為嶺國三帥之一的“人中之狼”森岱阿當所屬,英雄杰?!に髂线_杰就曾經(jīng)生活在獅子天堡腳下。
拉布從小也在煙瘴掛長大,傳聞他二十一歲時到拉薩朝圣,回來的路上在荒野的酣夢中得到天啟,后又經(jīng)過多位大師點化,被賜名“拉布東周”,“拉布”是天神之子,“東周”有圓滿事業(yè)之意。從此嘎嘉洛草原上誕生了一位遠近聞名的格薩爾神授藝人——巴仲。據(jù)拉布講,史詩中獅子天堡森格南宗在末法時代將化成一座天然的佛塔,拉布堅信未來這里一定會成為人們朝圣的一方凈土。
…………
夜深了,我回到自己的小帳篷,無星無月的夜里,只有雨滴和雪?;旌铣傻泥暵湓趲づ耥?,夾雜著大帳篷里如變奏曲般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突然感覺外面有動靜,有什么東西磨蹭著我的小帳篷,持續(xù)發(fā)出嗷嗷的叫聲。然后它又轉(zhuǎn)到大帳篷那邊,喉嚨不間斷地發(fā)出悶吼,過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回到我的小帳篷,好像用嘴在拱帳篷門……難道真的是棕熊嗎?!先前在大帳篷里烤火時,歐薩對我說夜里會有棕熊,那時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在嚇唬我,這時心里不免有些狐疑,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檢查了一下帳篷的拉鏈,還好已經(jīng)拉嚴。過了好久,那個東西低吼著走遠了,可是沒一會兒,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在帳篷周圍,等它又一次貼近小帳篷門時,我的心跳怦怦怦突然加速,感覺心臟馬上要從胸口跳出來了!據(jù)說野生動物能感應(yīng)到人體因恐懼分泌出的激素而發(fā)起攻擊,我趕緊調(diào)整呼吸,心中默念觀世音菩薩的六字心咒……心漸漸平靜下來……過了很久,嗷嗷的叫聲由近及遠,逐漸淹沒在夜的深海里……后來就再也睡不著了……
這漫長的第一天。
二、在信仰的高原上
艱難的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迎接我的,是雪后燦爛的朝陽。提起昨夜的“熊”,同伴們都面面相覷,異口同聲說“沒聽見!
再次登上昨天的小山坡,萬道霞光中,看著我的小綠帳篷依偎在大白帳篷身邊,感覺親密了許多……
初識白莫榮
早餐后,收拾好行裝又出發(fā),今天我坐上了歐薩的副駕駛座位。車窗外,高聳著的灰白色巖石山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這里就是方圓千里的煙瘴掛山系。由于通天河流經(jīng)的煙瘴掛大峽谷不能通車,我們只得從它東南側(cè)的白莫榮峽谷繞行,一路西南前往煙瘴掛的上溝口,也就是通天河大峽谷的入口。
車剛駛進白莫榮峽谷天就開始飄雪,進谷越深,雪花亦密。歐薩說白莫榮是母沙狐的意思,我因此渴望與一群小沙狐在谷中相遇,然而并沒有……感覺過了許久,車子忽然往右一轉(zhuǎn),又行駛了差不多20分鐘,風雪彌漫中感覺置身于一個寬且深的圓形山谷,歐薩指著右前方朦朦朧朧的一處所在,說那就是昨晚拉布故事中的獅子天堡。風雪迷離中,我仿佛看見它的主人,“人中之狼”森岱阿當頭戴勝幢頭盔,手持寶劍,縱馬揚鞭從千年史詩的迷霧中疾馳而來……剛剛還若隱若現(xiàn)的那些白石山,此時似是亦隨英雄的顯身瞬間隱遁……
耳邊響起歐薩的喃喃自語:“我就生在煙瘴掛唄,那個里面特別難走,熊也多,騎馬也好好騎不上,特別窄……兩邊都是石頭的那樣一個溝唄。那個里面故事多,有很多洞,四五個差不多修仙洞那樣的……有個女神仙住過的洞叫覺母道拉……以前帳篷沒有……野人打獵的時候住過的有兩個洞,野人吃生肉,喝冷水,不會生火這樣的故事也有唄!冬天通天河結(jié)冰了開車可以進去,熊也鉆洞了,比較安全……”
“多杰·文扎”的秘密
在風雪彌漫的沙石路間奔行了近兩個小時,終于駛出煙瘴掛山系。轉(zhuǎn)過一個彎,迎面剛下過雪的青綠山坡上,幾十只健美挺拔的藏野驢,姿態(tài)優(yōu)美地在草灘上靜靜站立著,似是在傾聽,更似在祈禱,我們的到來亦沒有惹它們多看一眼……一條靜靜的河流自東北方緩緩地流過來,無聲無息地從它們身邊流過……這就是君曲——“藏野驢河”,江源果然誠不我欺!不遠處,君曲與自南向北從我們身邊流過的莫曲相遇相聚,繼而往北,攜手奔赴彼此的終極宿命——通天河。
在豐饒的莫涌草原上往南行駛了約莫一小時,遠遠地望見一座桀驁突兀的山峰,文扎老師說那是整個莫涌草原最著名的一座神山——多杰·文扎山。傳說這座山的山神曾經(jīng)贈送給雅拉部落首領(lǐng)一顆九眼天珠,因此被雅拉部落奉為神山。傳說山上還有一只神秘的紅色獵犬,一旦有人靠近它就會追著吠咬,若是有人膽敢冒犯,此人就會突然生出怪病甚至不治而亡……因此人們從不敢在這山上打獵,也不敢在它跟前大聲呼叫……
這時文扎老師向我透露了一個小秘密,原來本名“旭日·文扎”的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就叫“多杰·文扎”——他難掩激動地告訴我:“90年代末我在索加當書記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夢見自己給十九世秋吉活佛寫了一封信,信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讓秋吉活佛給我起個名字。夢里邊回信很快來了,是一張卷著的紙,展開一看,上面就寫著‘多杰·文扎’?!嘟堋褪菆怨滩粔牡慕饎偅摹欠鸱ㄖ小?、增、懷、誅’四事業(yè)中的 ‘懷業(yè)’,‘扎’是‘誅業(yè)’,但這個‘多杰·文扎’我平時不用,一般人也不知道,秋吉活佛在夢中給我起的名字,我很珍惜!這座神山的名字和我夢里得到的名字完全是一模一樣的……”
“牛頭屋”和“安康醫(yī)家”
寂靜的荒原午后,一陣困意倏然來襲,恍恍惚惚睡去……再睜開眼,竟然看到了街道和房舍,該不是做夢吧?我使勁兒揉了揉眼睛,這時已停下車的歐薩指著街對面的院子說:“那里就是以前的索加鄉(xiāng)政府,里面的‘牛頭屋’就是索書記的辦公室?!蔽脑蠋熛袷窃诘仁裁慈耍眠@個時間,我走進院子。一進門,就看到左首那座紅瓦白墻藍色房檐和窗戶的磚柱土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轉(zhuǎn)過去朝南的門兩側(cè)墻上開了六扇天藍色的窗,屋頂?shù)恼胸Q著一個大大的鏤空“A”字,兩側(cè)用水泥澆筑著兩只栩栩如生的牦牛角。據(jù)說這座由索南達杰親自設(shè)計的“牛頭屋”是索加鄉(xiāng)第一座坐北朝南的建筑(以前牧民的房子都是按搭帳篷的傳統(tǒng)坐西向東)。據(jù)歐薩講,當時的建筑材料都是索南達杰帶著他們從五百里外的格爾木一點點拉上來的。據(jù)文扎老師回憶,20世紀90年代末他做索加鄉(xiāng)書記的時候,就是在這間“牛頭屋”辦公,晚上也睡在里面……“前些年索加鄉(xiāng)政府搬進新房子后,這里一直空著……”
在風雨的清洗下,在時間的打磨中,這座“牛頭屋”似是已經(jīng)與頭頂
的藍天和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愈發(fā)顯得堅固硬朗、器宇軒昂起來……
一年后,我得到消息:“三江源國家公園長江源區(qū)管理處”計劃將“牛頭屋”保護起來,作為“索南達杰的紀念館”。我心下安慰——它終于等到了自己最好的歸宿。
剛從院子里出來,一位身穿深咖色西服外套,頭戴黑色牛仔帽的清秀男子從街的另一頭走來,和文扎老師、歐薩握手問好行過貼面禮后,這位男士帶我們穿過一條巷子,來到一排相當氣派的現(xiàn)代藏式房屋前,正中的牌子上掛著“索加藏藥制劑室”七個絳紅大字。他把大家領(lǐng)進里間的“貴重藏藥庫”,一進門就見到最上層最顯眼位置擺放著絳紅底金字包裝的“安康仁青四大強身大寶丸”。兩邊直通到屋頂?shù)乃幖苌蠑[滿了設(shè)計風格統(tǒng)一,藍、紅、赭不同色系包裝的各類盒藥。我匆匆掃了一眼,從名稱上看就有久西丸、加日西同、安康布南藏紅、安康鬧布堂南、安康米曲西明、七十味珍珠丸等不下十個品種。此時太陽光從西南側(cè)窗口照進來,正好照在那位男士禮帽下深棕色的臉上,我驀地認出來!他就是兩年前帶領(lǐng)我們進入格拉丹冬冰川的索南更青醫(yī)生!也是因為當時他的三顆藥丸,我瞬間止住腹痛,在冰天雪地里順利走下來,完成了深藏的夙愿……
“安康醫(yī)家”是古老的藏醫(yī)世家,其特色是就地取材,隨疾配藥,在治療肝病方面遠近聞名,據(jù)說在補腎壯陽類藥品上也有秘方。索南更青是“安康醫(yī)家”的第十三代傳人,聽說因為前些年治愈過玉樹州上的一位官員,因此聲名鵲起。近年來在地方政府扶持和他本人的勵精圖治下,安康藏醫(yī)藏藥在傳承和創(chuàng)新方面都取得了不錯的進展。20世紀60年代,“安康醫(yī)家”搬遷到了位于青海省西南部最偏遠的牧業(yè)鄉(xiāng)——索加鄉(xiāng),因索加與西藏自治區(qū)安多縣相鄰,索南更青謹記祖輩遺訓(xùn),除了本鄉(xiāng)的患者,還定期為西藏安多等地就醫(yī)困難的牧民義診送藥,數(shù)十年來從未間斷。因此,牧民對他都非常信任和敬愛……
五世達賴與“吉祥泉”
本以為莫曲在我睡著那會兒已經(jīng)偷偷遠去,沒想到就在我們從索加鄉(xiāng)政府往西一拐準備徑直北上時,它早已等候在那里。再上路它像是與我有了默契,一路相伴相依,無聲解語……再一次經(jīng)過莫曲和君曲的交匯處,不過這回我們已經(jīng)繞到了它的對岸,駐足近觀,兩股水流在彼此身不由己的沖撞激蕩中,共同拉開一張寬且淺的巨大水網(wǎng)。夕陽余暉中,廣闊的水天之間,縱橫的灘渚之上,幾只不知名的灰褐色水鳥,踮著細長的腳正凝神遠眺,水網(wǎng)盡處,那座猶如圣城護城墻的帶狀山脈的中心,就是我們今天行程的終點——嘎瓦拉澤神山(白色的尖頂神山)。
剛剛壯大成熟的莫曲貼著嘎瓦拉澤東側(cè)將我們引入山谷,在神山的懷抱中搭好帳篷后,我和布多杰隨著文扎老師去探訪五世達賴親自加持過的吉祥泉。一路往上,一叢叢熱烈的紅景天,在我們腳下爭先恐后捧出火紅的傘狀果實,接引我們走到半山處的泉眼旁——這里是一片開闊的沼澤地,分布在高山草甸間的泉眼和長江南源當曲源的形貌有些相近,清涼的泉水一股股從濕茵茵的沼澤地下涌出來,匯聚在深深淺淺的草間泥洼里。
據(jù)《五世達賴喇嘛自傳》中記載:公元1652年,也就是藏歷火龍年三月十五日,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由三千余人隨同,從哲蚌寺出發(fā),前往北京覲見清朝的順治皇帝,當途經(jīng)康區(qū)的莫曲流域時,曾在莫曲河畔的嘎瓦拉澤神山腳下宿營一晚。那一夜,在大師的深定中,整個康多地區(qū)的山神都趕來朝拜供奉,大師清早出定后,獨自一人走上嘎瓦拉澤的半山腰,在一片噴涌而出的右旋泉水旁停下了腳步,面對初生的旭日誦經(jīng)祈禱,當場寫下了涌動著充沛詩意和無限喜樂的《扎西其哇煨桑頌》。這就是曲果扎西其哇——吉祥右旋泉名字的由來。
我們從西往東一面走一面數(shù)泉眼,走過一片鋪滿碎石子的河床時,文扎老師說當年五世達賴加持過的泉眼可能就在這里,可是眼前的河床早已干涸,看不出一絲泉流涌動的痕跡……三百年間,已足夠一場滄海桑田……
正當文扎老師說著“有八個泉眼,吉祥八寶”的時候,剛剛還陽光明媚的嘎瓦拉澤山頂,突然就陰云疾聚,碎鉆般的大雨點毫無征兆地噼里啪啦砸下來,大風和冰雹也劈頭蓋臉后發(fā)先至,我們的全身上下立即就被打濕了!返程的風雨中,文扎老師一路念著護法經(jīng)……快接近帳篷時,我想回頭用鏡頭記錄下眼前的景象,剛一轉(zhuǎn)頭,風、雨、雹瞬時猛驟,暴擊我的臉,布多杰用手幫我護著頭,但雨點冰雹還是從他手指縫間擊打過來,我忍著激痛透過雨霧記錄下了這一刻的風云突變……
剛到帳篷門,雨、風、雹不可思議地突然消散,陽光乍開,露出剛剛洗過的笑臉。帳篷內(nèi),索南尼瑪和歐薩正在準備晚餐,火正旺,茶正香,青菜牛肉剛下鍋,靠在歐薩和索南尼瑪給我鋪的又軟又干凈的厚墊子上,身心無限滿足。正捧著水杯喝熱茶,突然外面一聲大喊:“快來看彩虹!”帳篷里的人飛奔而出,只見東面的半空中,一道巨大完整的七彩光拱架在莫曲的兩岸,映照得整個山谷一片輝煌。彩虹橋右上方,一團閃著白光的巨大云朵從灰藍色的天空背景中凸顯而出,仿佛就是昨天我們在母山羊修行洞中見到的那只山羊頭,只是更大!更逼真!此時,從我的角度觀看,它似已不只是在空間的遠處,更是在時間的外面……
幾位康巴漢子早已經(jīng)面對彩虹膜拜祈禱了……
回到帳篷時,文扎老師告訴我,藏族人一般把彩虹當作吉兆。在諸多佛教大師的自傳和《格薩爾》史詩里,神靈們常常以示現(xiàn)彩虹作為對出
現(xiàn)在地上的吉事、圣事的一種贊許以及悅喜……
當晚的夢里,在一片炫目的彩虹中,我瞥見一位身穿絳紅袈裟的側(cè)影佇立在吉祥泉邊虔誠地祈禱……
第二天一早,當我再一次攀著陡坡來到傳說中的吉祥泉眼處時,文扎老師早已面朝新日打坐多時了,金燦燦的日光灑在他飄灑的大胡子上,散發(fā)出一種神圣的光澤。對面的加瓊?cè)房ǎɑ野坠鞯睿┥巾?,?jīng)過昨夜的雪,此刻像戴了一頂雪斗笠,有輕盈的白霧自山頂往上升騰,漫天朝霞映著細小的水珠,似是神鳥張開晶瑩剔透的七彩羽翼……一朵突然綻放的巨大的光的煙花,自太陽中心彌散,流瀑般灑向山谷中,投入清晨的莫曲內(nèi),燃起一團金燦燦的水的焰火……腳下的泉水也倏地流光溢彩起來,掬一口清泉入口,清洗昨夜的夢,它便更清晰地顯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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