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梯里遇見朱小輝時，喬美琪只覺得眼熟，但沒能想起對方的名字。當然，她沒有死乞白賴地在回憶里翻找。光是眼前的工作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心去琢磨一個和故人有幾分相像的家伙到底何許人也。況且，早上的電梯里有那么多人，即便想起來了，也不方便搭訕，哪怕他有幾分帥氣。帥又怎樣？看他那身廉價西裝、那雙質(zhì)地粗劣的皮鞋、鞋背處的褶皺以及褶皺里的灰塵，就知道他不過是個尚無財力和精力注重形象和生活品質(zhì)，一心撲在事業(yè)上的狼狽打工仔。這一類人并不在喬美琪的擇偶范圍內(nèi)，以前還能看在那張帥臉的分上談一場戀愛作為消遣。那是畢業(yè)后剛工作沒多久時，她覺得自己還年輕，不著急結(jié)婚，玩上兩年也沒關系。但回過頭來看，那是錯覺，青春的流逝是加速度的。對象處了不少，稀里糊涂，分分合合，到頭來卻一個都沒抓住。午夜失眠獨臥雙人床時，她才意識到還有兩年多便年滿三十，眼看著要奔“四張”而去了。曾以為非常遙遠的事，竟然來得猝不及防，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仿佛昨天她還是那個站在鏡子前偷穿高跟鞋慨嘆何時才能長大的小女孩，今天就要被迫成熟地應對工作、婚姻和生活中的各種瑣事。長大真他媽沒勁啊！二十七歲啦，她再也不能毫無目的地談戀愛了，必須奔著婚姻而去。不僅因為被家里人催逼，她自己也擔心成為掉隊者。在人生大事上，她喜歡隨大流。那是人類經(jīng)過漫長的社會實踐才確定形成的，對普通人而言一定適用。而她自認不是天才也非特立獨行之輩，所以她不想太晚結(jié)婚。
電梯停在十七層，喬美琪匆匆出門，再沒多看朱小輝一眼。看也白看，她想。刷卡進入辦公室，打開筆記本，開啟郵箱，她一邊瀏覽昨天與甲方開會時的紀要，一邊進食。早餐是從樓下711買的面包和關東煮，以及一杯星冰樂。畢業(yè)到現(xiàn)在，她換了三四份工作，目前這一份持續(xù)時間最長，至少短期內(nèi)沒有辭職的打算。這是一家新媒體廣告公司，起初她是應聘文案和創(chuàng)意的，但老板見她英文和口才都不錯，就讓她做了客戶經(jīng)理，專門和甲方對接。甲方是一家外企，除了中國區(qū)的總監(jiān)是個說英文的印度裔，其他員工皆為中國人。但這些員工和乙方開會時總要冒出幾句英語，而且來往郵件內(nèi)一個漢字都沒有，所以老板才讓喬美琪“好鋼用在刀刃上”。這家外企的主導產(chǎn)品有以安全套、潤滑油為代表的性愛用品和以洗手液、消毒液為代表的衛(wèi)消類產(chǎn)品兩大類，每種品類都注冊了單獨的微博賬號和微信公眾號。喬美琪和部門同事的主要任務就是維護和更新該品牌在社交平臺上的原創(chuàng)內(nèi)容，不定期開展各類營銷推廣活動，努力提升品牌的形象和影響力。昨天的會議主要是為了推廣甲方新上架的一款冰感潤滑液。因為夏天馬上到了，就連咖啡里都開始加冰了，性愛自然也需要“清涼一夏”。甲方對接人給了喬美琪幾瓶新品，讓她回去和同事們抓緊試用，以便能抓住產(chǎn)品特點和優(yōu)勢，創(chuàng)造出更貼切、更讓人耳目一新的“Slogan”，獲得更多的關注和更高的KPI。
喬美琪將組內(nèi)成員招呼到會議室，開始傳達甲方意向，并做進一步討論。會議室在另外一間Loft里，一面為墻，其他三面皆由玻璃隔斷。當喬美琪讓大家展開談論時，她瞄見剛才在電梯里看到的那個“熟人”跟在資源部負責人后面進了辦公區(qū)，停在幾臺明顯新購置的筆記本前。會議結(jié)束，同事魚貫而出，喬美琪殿后。才出門，“熟人”趕上來對她道，喬美琪，是你嗎？她駐足回頭，仔細端詳那張臉，還是沒能想起他的名字，只得疑惑道，你是？對方道，朱小輝，還記得嗎？初二時你轉(zhuǎn)到我們班。哦，喬美琪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瘦小而寡言的男孩，繼而道，想起來啦，你胳膊上總喜歡箍著套袖對吧？朱小輝道，嗯，我媽那時太忙，沒空洗衣服。她問，你來這兒干什么？他道，原來你在這兒上班，太巧了。前兩天你們公司定的筆記本連不上網(wǎng)，我過來看看。她問，你在賣電腦？他道，沒，是一個朋友的公司，我現(xiàn)在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技術。她調(diào)侃道，“程序猿”嗎？他回道，差不多。
正說著，有同事叫喬美琪，說老板在找她。朱小輝道，加個微信，回頭再聊，你先忙。兩人加了微信，道了再見。喬美琪被老板叫去看一封英文郵件，完成任務后回到工位，收到朱小輝的一條微信，說有機會請她吃飯。她回了一句好的，隨后望著電腦屏幕，想起了作為插班生在臨溪鎮(zhèn)求學的日子。喬美琪本住在大安鎮(zhèn)，在臨溪鎮(zhèn)以東二十多公里，緊挨著縣城。爸爸和媽媽都是中學教師，在初二學年開始前，爸爸被教育局調(diào)往臨溪鎮(zhèn)中學做校長，據(jù)說以前的校長犯了事。之所以將她父親調(diào)過去，是因為他老家在那兒，當時喬美琪的爺爺奶奶都還健在。為穩(wěn)住爸爸的心，上面又將她媽調(diào)過去繼續(xù)教初三語文，并給了較高的薪水，且許諾三年后將會調(diào)升更好的崗位。喬美琪的姥姥姥爺雖在大安鎮(zhèn)，但爸媽不放心讓青春期的女兒成為“留守少女”，于是也讓她轉(zhuǎn)了學。臨溪鎮(zhèn)較之大安鎮(zhèn)最大的不同就是更加偏遠和閉塞，這里的學生也更加見識短淺和孤陋寡聞。喬美琪記得當時已是2003年，可鎮(zhèn)上連一家網(wǎng)吧都沒有，整個學校里不過一兩臺電腦。喬美琪有點瞧不上這個學校和這里的人，總在懷念過去，導致她沒能真正融入其中，也沒有交到幾個朋友。兩年后，她考入縣一中，接著到南方念大學，畢業(yè)后來北京工作。一路向前走，不回頭，很多東西都被她丟棄了。在臨溪鎮(zhèn)的那段時光已被她選擇性地遺忘，仿佛不曾存在過。那時的同學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幾乎沒有，關于朱小輝，她能想到的亦極其有限。
上初二時，朱小輝坐在她身后的某一桌，具體方位喬美琪已記不清了。他就像個影子，存在感很低。但有件事她這時猛然記起，且歷歷在目。那件事鬧得挺大，朱小輝差點兒因此被退學。那是初二下半年的某天早自習，朱小輝抄一位女同學的作業(yè)，抄完后他將作業(yè)本直接扔給了女同學。作業(yè)本挺薄的，翻飛著砸在女同學的馬尾辮上。其實一點兒都不疼，但此舉恰巧被經(jīng)過窗口的一位楊姓老師見到。不知楊姓老師當時抽了哪門子憐香惜玉的邪風（事后據(jù)學生們猜測，可能是昨晚跟他那位教英文的漂亮老婆不和諧，也可能是被老婆戴了綠帽心里不好受，憋著一股氣全撒在了朱小輝身上），氣勢洶洶推門而入，直奔朱小輝的座位，拎小雞般將其薅起，并往門外拖。眾人立馬噤聲，盯著倆人，全程傻眼看戲，不知朱小輝犯了什么事。因為這位老師既非班主任也非教務處教師，不過后勤部門一碎催，根本管不著學生的紀律問題。即便管得著，朱小輝的行為也不值得這般大動干戈。朱小輝被外力拖行到門口時，緊緊扒住門框，顫聲質(zhì)問楊姓老師，干嗎弄我？楊老師道，你剛才干嗎了你不清楚嗎？朱小輝道，我給她作業(yè)本不行啊？楊老師二話沒說，照著臉給了朱小輝兩個耳光。后者條件反射般抬腳踹在對方的腰部，腿落下后他自己和對方都傻了。楊老師厲聲喝問，你他媽敢打老師？隨后轉(zhuǎn)臉朝向眾人道，同學們，你們可都看見了，他打老師！朱小輝一不做二不休，道，是你先動手的！同學們像一群超有涵養(yǎng)的觀眾，一語不發(fā)，教室里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小姐姐，你看看海報的效果怎樣？視覺組羊羊的綿羊音響起，打斷了喬美琪的回憶。她點開內(nèi)部聊天軟件，放大海報，仔細看了看說，標題的字體再大兩號，顏色再艷點兒，底色再暗些，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羊羊道，那也太俗了吧。喬美琪道，沒關系，甲方的審美就那樣，別想著提高他們。羊羊道，好，那我再調(diào)調(diào)。負責文案的小喬發(fā)來一段微博文案，喬美琪回復了一個表情，隨后逐字閱讀。這時，老板助理小唐過來道，二季度的總結(jié)發(fā)我了嗎？她道，今晚一定發(fā)，你先看別人的，拜托，你還嫌我不夠忙？小唐道，別人都沒發(fā)呢。喬美琪道，那你干嗎跟我要，看我好欺負是不？小唐笑道，你還好欺負？抓緊吧！
關于朱小輝，喬美琪從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記得這么多，后來的事她依然能想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