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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與神游》為詩人陳先發(fā)三十年寫作精華精選作品集。精選了作者在各個時期獲得廣泛閱讀、頗具影響的短詩、長詩、“詩哲學”隨筆、媒體專訪，如《前世》《養(yǎng)鶴問題》《九章》《了忽焉》《黑池壩筆記》等，表現(xiàn)出作者宏闊的知識視野、深厚的學術功底、敏銳的問題意識與堅實的人文立場。此外詩人在題材、語言、意象上的探索，在體例結構與語體風格上的開掘，都具有原創(chuàng)性和典范性，對當下漢語寫作有不可多得的借鑒與啟示價值。

陳先發(fā)，當代代表性詩人之一，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安徽省文聯(lián)主席，安徽省作協(xié)主席。主要著作有詩集《寫碑之心》《九章》《陳先發(fā)詩選》，隨筆集《黑池壩筆記》（系列）等二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文學獎、草堂詩歌年度詩人大獎、英國劍橋大學銀柳葉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 2022年度春季翻譯大賽詩歌獎等國內外數(shù)十種文學獎項。2015年與北島等十位詩人一起獲得中華書局等單位聯(lián)合評選的“新詩貢獻獎”。作品已被譯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臘、波蘭等多種文字。

卷一

樹枝不會折斷/003

與清風書/005

雨：喑啞之物/009

除夕/011

臉/013

白云浮動/015

散歌/016

風景/017

大雁塔/018

登天柱山/019

紀念1991年以前的皂太村/020

丹青見/021

前世/022

從達摩到慧能的邏輯學研究/024

隱身術之歌/025

最后一課/026

青蝙蝠/027

秋日會/028

魚簍令/029

街邊的訓誡/030

秩序的頂點/031

中秋，憶無常/032

黃河史/033

甲殼蟲/034

傷別賦/035

逍遙津公園紀事/036

北風起/037

樹下的野佛/038

偏頭疼/039

木糖醇/040

我是六棱形的/041

兩條蛇/042

母親本紀/043

悼亡辭/044

嗜藥者的馬桶深處/045

殘簡（選節(jié)）/046

陳繪水滸（選四）/055

村居課/058

端午/059

卡車之側/060

新割草機/061

中年讀王維/062

湖邊/063

翠鳥/064

銀錠橋/065

聽兒子在隔壁初彈肖邦/066

懷人/067

孤峰/069

兩次短跑/071

可以縮小的棍棒/072

難咽的粽子/074

不測/076

暴雨頻來/077

十字架上的雞冠/079

正月十五與朋友同游合肥明教寺/081

硬殼/083

本體論/085

良馬/087

晚安，菊花/089

伐樺/091

芹菜之光/093

兩種謬誤/095

兩僧傳/097

石頭記/099

駁詹姆斯?賴特有關輪回的偏見/101

與顧宇羅亮在菲比酒吧夜撰/103

拉芳舍/105

菠菜帖/107

養(yǎng)鶴問題/109

蘋果/111

麻雀金黃/113

夜間的一切/115

失去的四兩/117

頌九章（選六）/118

老藤頌/118

箜篌頌/120

稀粥頌/121

卷柏頌/122

滑輪頌/123

垮掉頌/125

秋興九章（選四）/127

雜詠九章（選六）/132

群樹婆娑/132

死者的儀器/133

漸老如匕/134

葵葉的別離/136

古老的信封/137

梨子的側面/138

寒江帖九章（選三）/141

寒江帖/141

秋江帖/142

江右村二帖/143

裂隙九章（選四）/145

不可多得的容器/145

歲聿其逝/146

云端片刻/146

黃鸝/147

不可說九章（選四）/149

街頭即繪/149

渺茫的本體/150

對立與言說/151

林間小飲/152

茅山格物九章（選四）/155

良愿/155

冷眼十四行/156

深嗅/157

鳥鳴山澗圖/158

遂寧九章（選六）/160

在永失中/160

觀音山/161

玫瑰的愿望/162

堂口觀燕/164

從白鷺開始/165

無名的幼體/166

敬亭假托兼懷謝朓九章（選四）/168

崖邊口占/168

蒼鷺斜飛/168

枯樹賦/170

柔軟的下午/171

大別山瓜瓞之名九章（選三）/172

泡沫簡史/172

三角梅/173

終歸平面之詩/174

入洞庭九章（選三）/176

南洞庭濕地/176

垂釣之時/177

枯葉蝶素描/178

橫琴島九章（選五）/180

孤島的蔚藍/180

以病為師/181

過伶仃洋/181

深夜駕車自番禺去珠海/183

夜登橫琴島/184

葉落滿坡九章（選四）/187

遠天無鶴/187

窗口的鹽/188

蘆花/189

鴉巢欲墜/189

黃鐘入室九章（選四）/191

自然的倫理/191

欲望銷盡之時/192

我的肖像/192

黃鐘入室/193

臟水中的玫瑰九章（選二）/195

臟水中的玫瑰/195

山花璀璨/196

白頭鵯鳥九章（選四）/197

直覺詩/197

夜雨詩/198

繃帶詩/199

白頭鵯鳥詩/200

居巢九章（選三）/201

一枝黃花/201

止息/202

再均衡/203

我們曾蒙受的羞辱九章（選一）/204

土壤/204

知不死記九章（選三）/206

入藏記/206

觀銀杏記/207

夜行記/208

云泥九章（選五）/210

月朗星稀九章/216

博物館之暮/226

瘦西湖/228

揚州：物哀曲/229

為弘一法師紀念館前的枯樹而作/230

巨石為冠九章（選四）/232

某種解體/232

雙櫻/233

巨石為冠/233

無我的殘缺/234

小孤山/236

風箏/237

避雨之所/238

順河而下/240

一本舊書/241

芥末須彌：寄胡亮/243

舊宇新寰/244

羸弱之時/245

理想國/246

內在旋律/247

空駁船/248

孤月圖鑒/249

王維與李白為何老死不相往來/251

若缺書房/252

優(yōu)缽羅花/253

月滿時/255

登燕子磯臨江而作/256

云團恍惚/257

卷二

姚鼐/261

白頭與過往/274

你們，街道/288

口腔醫(yī)院/302

寫碑之心/320

枯七首/335

風七首/343

泡沫七首/352

霜降七段：過古臨渙憶嵇康/361

了忽焉/367

“作苦心丸”/367

“了忽焉”/370

“澗蝗所中不得自廢也”/372

“欲得”/374

“頃不相見”/376

“亟持枝”/378

“沐疾”/380

“勉力諷誦”/382

卷三

黑池壩筆記（選節(jié)）/387

輯一/387

輯二/435

輯三/470

輯四/490

輯五/508

卷四

談話錄：本土文化基因與當代漢詩寫作（節(jié)選）/541

談話錄：困境與特例/549

在面壁與破壁之間/558

讓詩歌在漢語傳統(tǒng)與時代生活的復雜共生中成長/571

答崖麗娟八問/581

附錄：陳先發(fā)文學簡表/599

無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索因卡敘

利亞著名詩人? 阿多尼斯

謝冕、韓少功、阿來、歐陽江河、西川等 聯(lián)袂推薦！

……在濃郁的現(xiàn)代感性中融和了格物致知的古典眼光，將對山水、人物、社會、世情的細膩體悟，一次次凝聚為詩性的光芒，帶給讀者思辨之力、遨游之感。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頒獎辭

陳先發(fā)的詩，筑基于對當下存在的強烈關注、思接千載的歷史意識和深入骨髓的生命虛無感之中……他的語境開闊，用意荒遠，肌質細密，充滿緊張的內心沖突，又彌漫著光與影的魅力。

——唐曉渡

陳先發(fā)的為詩之道，重修辭，亦重哲思。日常生活的旨趣，暗藏生命的憂思；古典意象的重拓，映照當代的魂魄。詩風繁復多義，以先鋒意識來鍛造語言、提純精神，新意昭然。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頒獎辭

著名詩人陳先發(fā)《破壁與神游》，文體豐富多元，文字幽深雋永，或包含獲得廣泛閱讀的短詩，如《前世》《養(yǎng)鶴問題》等，或被多次選作高等院校試卷，或被選入中國新詩百年百首之列；長詩《了忽焉》等多個重要作品首次被列入選集出版；而作者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作的詩哲學隨筆《黑池壩筆記》，整體上呈現(xiàn)詩思交織的厚重風格，語言精練，警策迭出，發(fā)人深省，對當下詩歌寫作有不可多得的借鑒與啟示意義。

與清風書

1

我想活在一個儒俠并舉的中國。

從此窗望出

含煙的村鎮(zhèn)，細雨中的寺頂

河邊抓蝦的小孩

枝頭長嘆的鳥兒

一切，有著各安天命的和諧。

我會演出一個女子破繭化蝶的舊戲，

也會擺出松下怪誕的棋局。

我的老師采藥去了，

桌上，

他畫下的枯荷濃墨未干。

我要把小院中的

這一爐茶

煮得像劍客的血一樣沸騰。

夜晚

當長長的星座像

一陣春風吹過

夾著幾聲凄涼鳥鳴的大地在波動。

我綠色深沉的心也在波動。

我會起身

去看流水

我會離琴聲更近一點

也會在分開善惡的小徑上

走得更遠一點

2

蛙鳴里的稻茬

青藤中的枯榮

草間蟲吟的樂隊奏著輪回。

這一切，

哦，這一切……

我仿佛耗完了我向陽的一面

正迎頭撞上自己堅硬又幽暗的內心。

我聞到地底烈士遺骨的香氣

它也正是我這顆心的香氣

在湖面，歌泣且展開著的

這顆心

正接受著湖水緩慢、蒼涼的滲透

3

三月朝我的庭中嘔著它青春的膽汁。

這清風，

正是放棄了它自己，

才可以刮得這么遠。

這清風直接刮穿了我的肉體：

一種欲騰又止的人生

一種懷著戒律的人生

一顆刻著詩句的心

一陣藏著獅子吼的寂靜。

這清風

要一直刮到那毫無意義的遠中之遠

像一顆因絕望才顯現(xiàn)了蔚藍的淚滴

4

故國的日落

有我熟知的凜冽。

景物像舊卷軸一般展開了：

八大的枯枝

苦禪的山水，伯年的愛鵝圖

凝斂著清冷的旋律

確切地忍受——

我的父母沉睡在這樣的黑夜

當流星搬運著鳥兒的尸骸

當種子在地底轉動它凄冷的記憶力

看看這，橋頭的霜，蛇狀長堤

三兩個辛酸的小村子

如此空寂

恰能承擔往事和幽靈

也恰好撿起滿地宿命論的鑰匙

1986年2月寫

2000年4月改

雨：喑啞之物

“這場雨落在迦太基庭院里”

微小的積水被花枝掀翻

整個夏季

炎熱使孩子從夢中脫身——

仿佛一個啞謎，把無知的時光隔斷

仿佛我癡情的遠眺

只不過抵達了風景的一半

而在另一側

去年盛夏，當雨水滑下碧綠的葡萄架

發(fā)亮的鐵軌在橋上交叉

河水慢慢聚集

發(fā)亮哦無知的時光

仿佛鏡中之河，就要找到大海

愛情之夜就要筵席散盡

回憶里的面容，停在變幻中

仿佛墻上的兩塊磚：

焦躁的我和這場雨，偶然被砌在一起

一宿的自言自語就能使它倒塌

每年的夏季

雨漫天落著，從迦太基到西藏

從石廊、修羅花到牛頭和草場

稠密的雨點一串銀白

仿佛把十三省孤獨的小水電站連成一片

在我和遠方之間

又仿佛鴻溝不曾有過

發(fā)亮哦無知的時光

當這場雨落下，雨中之物

草木的喑啞

就要飛起，就要唱出烈火的歌吟

我的靈魂將隨她無聲遠走

1991年5月

除夕

這一夜棲落冥世枝丫

命硬的孩子一路尖叫

發(fā)髻在炮竹中開花

風俗滿街鍛打紅布的無瑕幼軀

而在靜靜山巔，幽靈呆望故鄉(xiāng)

額際堆積禁忌的鹽粒。坐吧，請——

用宿命，也用苦痛

多少事物悄然縱身復活之渠

長綢緊束的鏡中，影子正敲鐘

那昏暗中閃現(xiàn)了

泥炭、樹木、曙光和云團……

于生命我有太多頭顱，太多形象

今夜請一齊涌來吧！如深陷我身的

長風吹過。那杳杳的

招魂的一陣舊時代焦渴拂過

袖中鏤空的燭火猛顯突兀

吹吧！明日田園將是自殺的田園

吹吧！請——

刻下這寒冷的最后一夜

黃土獵獵，凡經死亡之物終將青碧叢叢

1993年1月

臉

新月像一張臉被榛樹叢吸住。

布滿陰影的臉蒼白、堅定

這是誰？誰的臉

斂盡了我早衰的童年氣息

沃爾科特，還是奧梅內斯

斜靠在加勒比老家的蘸銀柜旁。

當松林中，蟲聲密織

眾星汲取了海峽的涼氣，在閃亮

同是這濤聲喂養(yǎng)——

夜半的悶罐車“突突”冒煙：

爛醉的游子回鄉(xiāng)

曾是他們？盲目浸透的肉體在暈眩

長笛嗚咽曾是那孤驅之心趨于對應。

廢礦區(qū)的矮灌林片片貼地

像綿綿嗚咽，沿著舊鐵軌涌向海岸

這張臉無言中一秒一秒正下沉，變苦

“懷揣隱疾生活二十余年而

光和影一縷未漏——

這秘密才是那事物的根……”

她照臨皆因生活愈加枝繁葉茂

她微笑只因我根基已死她全然不曉

看啊！

這落在黎明草尖上，清新雨滴中

怎樣的輪回正愈來愈急

直至遍地，都是她寧靜的席卷和涌出

1993年10月

白云浮動

白云浮動，有最深沉的技藝

梅花億萬次來到人間

田野上，我曾見諸鳥遠去

卻從未見她們歸來

她們鵝黃、淡紫或蘸漆的羽毛

她們悲欣交集的眉尖

諸鳥中，有霸王

也有虞姬

白云和諸鳥啊

我是你們的兒子和父親

我是你們拆不散的骨和肉

你們再也認不得我，再也記不起我了

1993年3月

散歌

歷盡刀鋒的山岡矮了

失血過多的河流永不迷途

獨善其身的審判者來了

與雙頰悲涼的劊子手一斟一飲

劫運度過的鴿子飛走了

云霄中，她剔骨的幻覺正分崩離析

淚濺廊亭的仆人死了

用于拯救的戲劇被反復篡改

春日犀利的男人潰爛了

他陷于殘冬的雕刻必將更美

入殮師的袋口收緊了

山泉水洗凈的靈魂勤于交換

哽在喉嚨的老虎再也吐不出了

被我消磨的獵手已無影無蹤

1994年6月

風景

對因果的談論，增加了夏日濃蔭

它所提供的庇護，要到下午五六點鐘才會散去。

新挖的溝渠里，游來小魚

它被不可言喻的河水，哺育著

我趴在窗口看松。

落在頸間的影子

慢慢鋸著我的頭

一陣恍惚，滿含放棄

有時，遠山突然地涌進窗內，跟我長在一起。

期待那暮年詩篇

像長夜把星相

印在池塘水面

1997年7月

大雁塔

木梯轉出嗜啖蛋黃的農民

他說：我跨過五個省來看你

一路上玩著、餓著指尖的大雁塔

多年前

他是唐僧——

為塔迎來了垂直的那個人，那種悲憫

耳中炎熱的桑椹，

仿佛流出了傾聽的蜜汁。

我長久沉默著，又像在奮力鋸開

內心糾纏的塔影

再也回不去了

我們在同一輪明月下，剛剛出生時的皎潔

我們在同一蓋松冠下，天狼星發(fā)涼的盔甲

1997年7月

枯七首

枯

每年冬天，枯荷展開一個死者的風姿

我們分明知道，這也是一個不死者的風姿

漸進式衰變令人著迷

但世上確有單一而永無盡頭的生活

枯的表面，即是枯的全部

除此再無別的想象

死不過是日光下旋轉硬幣的某一面

為什么只有枯，才是一種登臨

枯

當我枯時，窗外有櫻花

墻角壞掉的水管仍在凌亂噴射

鐵銹與水漬，在壁上速寫如古畫

我久立窗前。沒有目標的遠望，因何出神？

以枯為食的愿望

能否在今天達成一種簇新的取舍？

這兩年突然有了新的嗅覺，

過濾掉那些不想聽、不忍見、不足信的。

我回來了

看上去又像

正欲全身而退

我寫作

我投向諸井的小木桶曾一枯到底

唯有皮膚上苦修的沁涼，仍可在更枯中放大一倍。

遠處，

大面積荒灘與荒葦搖曳

當我枯時，人世間水位在高漲

枯

枯枝和新雪依偎。

這久別之后，苦的形象，也是愛的形象

為了這形象，樹枝經歷了一次死，新雪完成了空無中

一次脫胎換骨的凝成。

當寂靜達到某個閾值

被覆蓋的道路、碼頭、醫(yī)院浮了起來

我們也會慢慢溢到自己體外

新雪之下

枯的面貌

多么遒勁、好看——

一樹枯枝披著雪的亂發(fā)，遠行到我的眼前

新雪的霎亮讓人恍惚、目盲

而我仍須等到此雪融去，此枝復萌，

才有那無物之枯的降臨

此刻，寂靜達到了這個閾值

生死無間隔啊這依偎的、苦的形象，這么久，又這么深

在冷風中聽一聲生澀的晚鐘遠去

枯

從幼蟲變?yōu)槌上x，蟬褪下空殼。

我想起老僧云游去了，

搭在禪房椅背上，他灰色的舊袈裟

我們的雙重身體，要騰空哪一個——

寫作者困擾于生活的消磨與

文字的刺穿之間，必須有那么一面鏡子

為自己陰晴不定的面孔造像

用力，再用力些，像蟬，吮吸詞之樹液。

扔掉，多扔掉些，但終究是

挫敗令我們的羽翼日漸透明。

佩索阿在鏡中說：“我做過許多個

愷撒，但終不是，真正的愷撒”

蟬的嘶叫，殼的永默

我們不舍晝夜的立言……

在九華山，我見過圓寂的僧人

“一千年了，他的頭發(fā)仍在生長，

臉頰上，有種說不出的彈性”

瓦甕中，他的笑容在繼續(xù)枯去：

世上僅有這種可見、可聽、可品嘗的消逝，

只是眼、耳、舌尖依然會欺騙我們。

我對一切重生皆無偏見，但無法

確定靈魂這只昔日的

籠中之鳥，今日是否仍在籠中

枯

湖水在窗外。夕光下

折疊的波浪

仍有大片可刪除的空間

滴水觀音在書房的左側

熬過了七個寒暑，越長越旺盛

墨玉般闊葉，緊密而恒遠的呼吸

我不記得曾給她澆過水，但毫無

疑問，我澆過了，年復一年——

湖水不可共享而

他者的饑渴，永是一個難題

我在夜讀的幾乎每一分鐘，都觸碰到。

他者……因他者而生的閱讀

充塞著漫漫長夜。

我在狹窄書房的漫步，可以直上四壁、天花板……

也許饑渴從未發(fā)生，

那也沒什么。

有時我去取，插在書架最頂端的書

站在梯子上就睡著了

吊燈昏暗，梯子立在湖底的淤泥中

枯

近來總夢見九十年代初期那幾年，

深夜，一個人慢慢踢著落葉回家

在

合肥的老環(huán)城馬路上。烏桕的葉子，皂角樹的葉子，刺槐的葉子

那時樓房低矮，紅磚建筑連片，

小巷游蕩著剛入城的養(yǎng)蜂人，捕蠅人，磨刀人，

年久失修的舊監(jiān)獄、防空洞改造成小舞廳，

陰鷙的性幻想……

一床亂書、舶來的思想、多巴胺、德里達和

俚俗的舞步，遲緩地哺育著我

小面館很臟，沒人覺得它臟。

牛仔褲臟了，掛在宿舍前榛樹上，

讓暴雨沖刷幾天……

我下顎堅硬，短髭如鐵，內心愚蠢又僻靜。

接受各種紀律的呵斥、訓誡。

我不計前程，只牢記著要活下去

我記得一個怪人，說一句話，語氣有三次轉折

有個傍晚他蹲在橋墩下，崩潰大哭

當時我因何事在河邊？

眼前，葉落很輕……一無所依地落著

胸腔中轟鳴的寂靜，一層層地，能摸得到。

好長的一段丟失——

我們怎么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這群人。

夢中我認出白蠟的葉子，櫸樹的葉子，梧桐的葉子

接著認出了枯葉中行走的那個人

枯

一件東西枯了，別的事物

再不能

將陰影投在它的上面

雨點擊打它再沒有聲音

哪怕是你徹夜不眠數(shù)過的、珍稀的雨點。

虛無被它吸收

春日葳蕤，有為枯而歌之必須。

寫作在繼續(xù)，有止步、手足無措之必須。

暮年迫近，有二度生澀之必須。

文學中，因枯而設的喑啞隧道

突然地你就在它的里面

仍是舊的世界，舊的雨點，只是它裂開了

慢慢咀嚼吧，浸入全部感官，咀嚼到遙遠星際的碎冰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