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快鐵在刺耳的剎車聲中停靠在了站臺。吉蘭急忙離開白線，登上踏板。車門右邊窄小的折疊座椅在等著他。他放棄軟綿綿的靠背座椅，情愿去坐硬邦邦的橙色活動椅。隨著時間的推移，坐折疊椅成了一種習(xí)慣。把折疊椅放下來的動作里有著某種象征意義，讓他有安全感?？扈F開動后，他從隨身攜帶的皮公文包里抽出一個硬紙文件夾，小心地打開一半，從兩張粉紅的吸墨紙中間取出一頁紙。這張破紙是一本尺寸為13 厘米×20 厘米的書里的一頁，左上角被裁掉了，在他手指間耷拉著。年輕人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放回到吸墨紙上。車廂里漸漸安靜下來。偶爾響起譴責(zé)的“噓”聲，讓嘰里咕嚕收不住嘴的人安靜下來。于是，像每天清晨一樣，吉蘭最后一次清清嗓子，開始朗讀：
孩子驚恐得無法動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只是死死盯著掛在谷倉大門上剛剛咽氣還在抽動的動物。男人的手伸向它突突跳動的脖子。細(xì)長的刀鋒無聲地扎進(jìn)白色的茸毛，一股熱流從傷口噴射出來，刀柄上濺滿了鮮紅的小珠子。父親把袖子一直挽到胳膊肘上，干凈利索地把毛皮割開，接著用他有力的手，慢慢地扯，皮就像一只爛襪子一樣開始往下滑。兔子那纖細(xì)卻肌肉發(fā)達(dá)的軀體便完全裸露出來，已經(jīng)終結(jié)的生命還冒著熱氣。它的腦袋耷拉著，丑陋，瘦骨嶙峋，兩只凸出的眼睛沒了生氣，連絲毫怨氣都沒有。
晨曦撞在蒙著水汽的玻璃上，文章從他的嘴里流淌出一長串的音節(jié)，偶爾的停頓，被快鐵運行的聲音填充。他為車廂里所有的乘客朗讀，這個奇怪的家伙，在每個工作日，用響亮、清晰的嗓音讀上從公文包里抽出來的幾頁紙。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一些書中的片段。菜譜的節(jié)選可以與最新龔古爾得獎作品的第48頁并列，讀完一頁歷史書，可以緊跟著讀一段偵探小說。在吉蘭看來，重要的不是體裁，而是朗讀的行為。他以同樣的熱忱朗讀各種文章。每次朗讀都很神奇。這些字，從他嘴里吐出來的同時，多少帶走了快到工廠時令他窒息的沮喪。
……
吉蘭頭也不抬，小心地取出第二頁紙：
人們本能地趴在地上，恨不得鉆進(jìn)地里，鉆到保護他們的大地深處。有的人像瘋狗一樣徒手挖出一個土堆，有的人則縮成一團，脆弱的脊梁暴露在橫飛的致命的彈片里。所有的人緊緊地擠在一起，這是人類自古以來就有的反應(yīng)。所有的人除了約瑟夫，他在一片混亂中依然站著，荒唐地抱著正對著他的白樺樹的樹干。樹干斑駁的裂縫里滲出稠厚的樹脂，這是凝集到樹皮表面的大滴的樹漿，在慢慢地往下淌。樹排出所有的汁液，約瑟夫也一樣，滾燙的尿液正沿著大腿流下來。每一次爆炸，樺樹就貼著他的臉哆嗦，在他的懷里顫抖。
年輕人仔細(xì)地讀著從公文包里取出來的那一沓紙，直到快鐵進(jìn)站。最后的幾個字從口腔上壁吐出來之后，他才開始注視車廂里的其他乘客。跟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他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失望，甚至悲傷，不過稍縱即逝。車廂很快空了，他也站起來。折疊椅如同標(biāo)志拍攝結(jié)束的場記板，啪地合攏。一位中年婦女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聲謝謝。吉蘭對她笑了笑。要怎么跟他們解釋，他這么做并不是為了他們？他順從地離開溫?zé)岬能噹瑢?dāng)天讀的那幾頁紙留在了身后。它們被舒舒服服地夾在折疊椅的凳面和靠背中間，遠(yuǎn)遠(yuǎn)躲過了毀滅的轟隆聲，他覺得很高興。外面的雨下大了。每次走到工廠門口，老頭朱塞佩那沙啞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回響：“你不適合干這一行，小伙子。你可能還沒意識到，可是你真的不適合干這一行?！崩项^清楚自己在說什么，他只能靠喝酒保持繼續(xù)下去的勇氣。吉蘭沒有聽他的，天真地以為，只要習(xí)慣了就好了。習(xí)慣會像秋天的霧那樣彌漫進(jìn)他的生活，讓他的思想變得麻木。但是那么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他看到那堵骯臟、剝落的高大圍墻，喉嚨口還是會猛地感到惡心。那玩意兒隱藏在圍墻后面，避人耳目，正等著他呢。
3
那龐然大物就在那兒，虎視眈眈地蹲在工廠的正中間。工作了十五年，吉蘭還是不能用它真正的名字稱呼它，仿佛只要喊出它的名字，便意味著對它的認(rèn)可，這種默認(rèn)，他無論如何都是不愿意的。永遠(yuǎn)不要喊它的名字，是他在他們之間成功樹立的最后一道壁壘，拒絕把自己的靈魂永遠(yuǎn)地出賣給它。那玩意兒已經(jīng)占有他的身體，應(yīng)該知足了?？淘谶@個鋼鐵龐然大物上的名字“碎霸500”散發(fā)出垂死的惡臭，這個名字來自動詞zerstören，在美麗的德語里意味著毀滅 。碎霸500 這個可怕的怪物，重約十一噸，魯爾工業(yè)區(qū)南部的克拉夫特有限公司1986 年制造。吉蘭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灰綠色的金屬外殼并沒有讓他感到驚訝。這臺機器唯一的用途就是毀滅，用戰(zhàn)爭的顏色再正常不過了。初一看，還以為是噴漆間，或者大型發(fā)電機，甚至極為可笑地以為是巨大的輪轉(zhuǎn)印刷機。表面上看，那玩意兒不過是個丑八怪而已。但這只是冰山一角。那張血盆大口，在灰色的水泥地正中間，勾畫出一個四米長三米寬的長方形，充滿神秘。在不銹鋼大漏斗的底部，在漆黑的地方，躲藏著可怕的機械設(shè)備，缺了這個構(gòu)造，工廠不過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倉庫罷了。從技術(shù)上來說，碎霸500 這個深奧的名字，取自那五百個拳頭大小的鐵錘，呈梅花形排列在與地溝一樣長的兩根橫向壓輥上。另外還有六百個不銹鋼刀片，朝三個方向排列，每分鐘八百轉(zhuǎn)。兩側(cè)還有二十來個夾道歡迎的噴頭，用三百巴的壓力連續(xù)噴出一百二十度的熱水。稍遠(yuǎn)處，攪拌機四個強大的葉片在不銹鋼套子里休眠。最后是囚禁在鐵籠子里的接近一千馬力的巨型柴油發(fā)動機，讓整個機器有了生命。這玩意兒來就是為了粉碎、碾壓、搗爛、壓碎、撕裂、剁碎、扯碎、撕爛、混合、攪拌、滾煮。不過他聽過的最佳定義，是當(dāng)老頭朱塞佩從早到晚灌的劣質(zhì)紅酒，也無法澆滅他肚子里日積月累的對碎霸500 的怨氣的時候，喊出的那句：“那是大屠殺！”
7
他先把碎霸停機，隨后鉆進(jìn)漏斗深處。這種時候，他的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一只惶恐的老鼠的影子，絕望地用爪子抓撓著不銹鋼。他知道那玩意兒不可能害人，操作盒的電源已經(jīng)斷開，供油也被切斷。吉蘭依然忍不住提高警惕，注意任何細(xì)微的顫抖，萬一那玩意兒突然想拿他填肚子，他可以隨時逃離它的爪牙。他先把兩根壓輥松開，然后從兩排鐵錘間穿過去。還需要扭動爬行約兩米，才能到達(dá)下面的軸承。他沖布倫納大吼，讓他把噴油泵從側(cè)面的活動板遞給他。布倫納這個瘦子因為一米八五的身高沒法爬進(jìn)機器里。不能登上軍艦，只能留在碼頭上，委屈地遞一下三十二寸活動扳手、噴油壺或是水管，讓他很是惱火。吉蘭打開額頭的燈。當(dāng)天的收獲就在那兒，在溫?zé)岬匿摱亲永?。它們在老地方等著他，有十來張，那是水柱唯一噴不到的地方，在布滿刀片的最后一根軸的固定片與不銹鋼內(nèi)壁之間。東飛西舞的紙被氣流沖到水淋淋的隔板上，爾后擱淺在這鋼鐵凸壁上，沒有繼續(xù)滑下去送命。朱塞佩把它們叫做“活著的皮”?！八鼈兪谴笸罋⑽ㄒ坏男掖嬲?，小伙子?！彼拥靥嵝阉＜m毫不遲疑地拉開吊帶褲的拉鏈，把十幾張濕漉漉的紙塞進(jìn)T 恤里。他給每個軸承上了油，把那玩意兒的肚子用水沖刷干凈，然后從這座監(jiān)獄里逃了出來，胸口捂著當(dāng)天選上的紙張。科瓦爾斯基老爹像平常一樣，從扶手椅里掙扎著起來，把他一百公斤的肥肉挪到小閣樓的邊緣。想到他的攝像頭在好幾分鐘內(nèi)窺視不到他的工人，他感到倍受折磨。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維尼奧勒在他的碎霸的肚子里搞什么鬼。每天晚上，吉蘭去浴室的時候露出的天使般的笑容讓他無法安心。
吉蘭在滾燙的水柱下站了幾乎十分鐘。一天到晚都泡在污垢里，他實在忍受不了。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擺脫這一身的骯臟，在泛黃的浴室里洗刷他的罪惡。他跨出廠門走到街上，有一種逃離地獄的感覺。坐上帶他回家的快鐵后，他把那些紙拿出來，小心地貼到吸水紙上。吸水紙會把它們飽含的濕氣統(tǒng)統(tǒng)吸走。明天，還是在這快鐵里，活著的皮最終將死去，而他將把它們所含的文字釋放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