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一品】
蘇軾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蓖杏诖耍谔照f：“東坡先生此語，給予我以強烈氣感。”他的散文集《泥與焰：南方筆記》，就充滿了別樣的“強烈氣感”，于喧囂叱咤的表象后，折射出新與舊的對峙、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絞合、文明與野蠻的博弈。
或源于心靈的寧靜自由，或源于寫作的自在追求，黑陶呈現(xiàn)于讀者的“江南”，如煙似霧，許多意象盡顯陌生的江南特質(zhì)，如《古琴名私記》中古琴呈現(xiàn)的南方精神，“精致、內(nèi)斂、簡靜，以及含于其中的暴烈與溫暖——漫長孤獨生涯中迸濺的暴烈和自予的溫暖”；如《散發(fā)和呈現(xiàn)南方特質(zhì)的弘一》中說，弘一的字同樣強烈體現(xiàn)著“清簡”“潔素”“靈異”的南方特征。
書中的眾多篇章篇幅不長，摹寫對象貌似單一，筆觸沿紋路脈理直抵事物內(nèi)核，抽絲剝繭，賦萬物以哲理，摹稼穡以凝重，抒庸常以金戈鐵馬，于幽微處窺宏闊大義，給讀者以湖上青峰偶露崢嶸，太湖之石嶙峋峻拔之印象。諸多意象，沉郁勃發(fā)又慘烈剛毅，一掃文壇風花雪月柔情嫵媚之江南表征。有評論說，“他筆下的江南風光與傳統(tǒng)詩文及人們熟知的那種柔媚脂粉氣息決然有異，黑陶散文中的江南風光，是濃墨重彩的另一種色調(diào)?！焙谔盏慕?，充滿陽剛之氣，是雄性的江南，是對傳統(tǒng)江南描摹的徹底顛覆，是“黑陶式”的江南敘寫。
黑陶淬煉語言稱得上苦心孤詣，赤子虔誠，他一直在矻矻尋求一條屬于個人的獨特語言之路。在《因為敬惜，所以有涌流的回饋》中，他說：“每一個漢字，追溯其源頭，都充滿山河的氣息，植物的氣息，星辰的氣息?！薄皾h字是紛繁世界象形的轉(zhuǎn)述和凝定。色彩、音響、動作、情感，都涵納于簡潔的筆畫之中?！边@本書的語言有別于他的其他散文集——似新生嬰兒臍帶滴著母血般的原始古樸，其質(zhì)感，又如金石撞擊，鏗鏘琮琤。
黑陶在《對抗》文中說：“語言風格之一種：跳躍、斷裂、破碎、局促?！边@樣的路數(shù)雖不能涵蓋他的創(chuàng)作全部，至少在《泥與焰：南方筆記》中，他竭盡嘗試，孜孜探索。如《米》一文，在作者看來，一粒晶瑩的米，就是心中的一個國度。從米開始，抒寫父親、母親，進而擴展到屈原、莊子、李白、杜甫、李紳、李贄、黃仲則、龔自珍。思維斑駁，快速跳躍，意象紛呈登場，意味深邃幽遠?！蛾惇毿隳埂芬黄?，不足400字，素描般勾勒出墓地狹窄的灰石大道上猙獰的卡車、黃灰騰漫的坡道、野蠻的采石、痛苦的殘山、灰塵累累的高墻、渾濁的空氣等氛圍，演繹出逼仄、壓抑、痛苦、無奈的心緒，這種心緒，來自于作者、讀者，甚或墓中人，意猶未盡處，如靜夜之鐘聲致人深思，如木鐸之振聾發(fā)聵?！逗樗芬晃模泼商娼M合，多個場景展示江南那場世紀末的洪水，作者如立蒼穹之上，天眼般俯瞰大地，天下蒼生碌碌，渺小如螻蟻，引發(fā)讀者對宇宙、星辰、自然、萬物、人類命運等的深思與發(fā)問，立意高深，刷新耳目，不經(jīng)意中見匠心，拙樸之中藏精致……
“當代漢語的境遇：猶如半埋于泥塵之中的銅雕。寫作者的使命之一，是讓每一個漢字充分顯露出它的能量，包括氣息、色澤、味道、質(zhì)感。不，不僅是讓其顯露，甚至還要賦予?！焙谔盏脑捯隋谒?，讓我們重新審視我們的母語，并且對它充滿期待。
